重生在寂冷处
又停电了。
停电总是发生在天大热的时候和天大冷的时候,这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不能不让人想到电力部门好像古代占山为王的强人,在人人必经的要道隘口上明火执杖,向过往行人客商征收买路钱。但事实上,居民们缴纳电费从来都不跟电力部门讨价还价的,原因是没法讨价还价,“电老虎”比兽老虎更让人不想纠缠。居民们也从不跟电力部门追究用电度数的真实度,因为无法追究也不能追究,也很少有人滞纳甚至拒纳,原因也很简单,谁愿意因为自家的电费没有按时缴纳而遭致断电之苦呢?
又据说,频繁停电也不能完全归咎于电力部门的不敬业和专业技术水平的过于低下,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就是城网容量太低,配套的电力设施亟需升级换代。可是,大家都知道,现在运行的城网,是五年前才改造过的,这么说来,仅仅五年时间,城区居民的用电量这么快就颠覆了刚刚完成改造不久的城网!
不知道。说不清。反正停电了。
幸好,我的那些勤劳贤淑的女同事们把一锅早饭刚刚在电炉上做熟,那是满当当、黄灿灿的一大锅散面饭,是我们陇南地道的传统饮食,把土豆块煮熟了,放入一些酸菜,拌上玉米面,搅成稠糊状,有人叫它“泥石流”,我却更愿意称它为“毛石混凝土”。此种饮食需配以葱、蒜、辣椒、泡菜之类的小菜下饭,并且,历来讲究边煮边食之,讲究的是饭食的热气腾腾和吃饭时的唏嘘有声。如今停电了,大家只好趁着饭食自身尚存的热度赶快吃。滚烫的饭团在口腔里不停地翻转散热,冷气吸进去,热气哈出来,一张张兢兢业业的口仿佛一台台正在努力工作的蒸汽机。即使很烫口,也要像争抢一样地吃,否则,第二碗饭势必就凉了,饭一凉,也就失去了原本的风味,也就失去了应有的气氛。大家专心致志争先恐后地吃饭的样子,仿佛在逃荒的路上意外地得了一顿饱食,让人禁不住生出恻隐之心来。
我的胃对酸味过敏,散面饭里正好是有酸菜的,对各位贤淑女性的盛情延请,我只能婉言谢绝了。
停电不久,办公室里,冷气很快袭来,体弱的人已经开始缩脖缩颈,站起来,蜷紧了身子,跺脚,并开始觊觎窗外一大片艳丽的阳光。
我必须先备好早上要上的音乐课,写好教案,才能出去晒太阳。
《红河谷》,加拿大民歌,英、汉双语歌词。Golden grain waits to cover these spaces,mighty cities are waiting their birth..学生的英语水平尚不能将英文歌词字面的意思和汉语歌词的意思轻松地对应起来,我还得给他们讲讲英语语法,重新翻译。字面的意思是:金色的麦穗等待着覆盖广袤的大地,强大的城市正期待着它们在大地上的新生。但这毕竟是中国式英语的翻译,如要翻译得较为规范些,就要把主动句式变成被动句式,就应该是:大地上将盖满金色的麦穗,大城市不久就会建起。
课,终于备好了。
但是,天太冷了,冷得我的头都开始发昏,无论如何,我都要到外面去晒太阳了,在这样严酷的冬季里,我不必忍受停电所致的痛苦。
走在楼梯上,我的脑海里还满装着英文歌词,这样想着,我的心境一片金黄,是麦田的金黄,这样醒目的金黄让我想起了梵高。
我很奇怪,我总是想起梵高。
从我在集体办公室座位的右侧望出去,灿烂的冬阳下,有两棵树和一丛竹子紧紧地挤在一起。槐叶金黄,梧桐叶火黄,竹叶翠绿。三种色彩叠加在一起,醒目,热烈,有秋的沉稳,有春的轻松,让人看到错乱的季节。
到了操场,就知道在办公室里的所见是很片面的,两棵树和一丛竹子并没有挤在一起,而是由北向南一字排开,相距大约都是十米。梧桐居中,槐树处南。梧桐尚有些新鲜的叶子呈橘黄色,完全干枯的叶子呈土黄色,两种明显有区别的暖色调叠加混杂在一起,显得异常温暖而热烈,让人很快忘记了停电,忘记了办公室里的阴冷,即便是热火朝天的闲聊永远都捂不热的阴冷。办公室里阴冷而逼仄,远不如敞亮的操场。
冬日晴天的阳光竟也很有热度。
暖色调的梧桐树宛如一大块麦田,宛如梵高笔下的麦田,一大片暗示成熟的亮丽的黄色,让人想到穗头硕大,籽实饱满,薰风频吹,似有麦香。麦苗没有泛起层层麦浪,而是在随风胡乱摇晃、旋转,麦苗并不想摇晃也不想旋转,因为空气在颠簸、在旋转,空气也身不由己,因为更高的天空在颠沛流离,就这样,梵高画出了麦田上方动荡不安的天空。梵高又画了城市上方的天空,蓝色的天空在旋转,可以看做内旋,也可以看做外旋。表示旋转变化的螺旋线是蓝色的,是晴朗的天空的颜色。那样的季节,那样的日子,那样的天气,那样丰收在望的麦田,大概永远都不必担心停电。可是,梵高为什么要把城市晴朗的蓝天画成螺旋形的呢?更为甚者,后来,他的麦田上空又飞来了漆黑的乌鸦。
梵高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他早就预见到晴天不会继之以久吗?茫茫宇宙总有一天也会“停电”、黑暗得像塞满了漆黑的乌鸦的麦田上方的天空?也许,梵高的灵魂已经先走一步了,他乘着高速旋转的螺旋走了,他抛弃了自己钟爱的城市和麦田,或者,梵高已经知道,宇宙的冬季很快就会来临,正从遥远的天际旋转而来,正在接近生命,正在接近麦田。
没想到,梵高居然曾经那么失望,他的精神竟然意外“停电”。梵高笔下漆黑的乌鸦,毕加索笔下的人兽互变、同身异面、灵肉参差、神怪形诞,伦勃朗的画让当时的人不想出价钱,莫奈的《睡莲》营造出来的生命气氛那么阴冷、杂乱、那么虚实难辨,又那么鲜活,冷到极致,生命不死,一层层虚幻的光影,一道道清晰又隐晦的轮廓线,不同质感的叶肉,不同色感的空间。可是,莫奈的笔下,生命究竟是趋热的呢,还是趋冷的呢?梵高千方百计想让向日葵的黄色从纸面上迸出来,他又要叫蓝天旋转,又要让漆黑的乌鸦飞向温暖鲜亮的麦田,毕加索把人还原成兽,莫奈的心灵世界里,生命原来是那样难以捉摸,是那样怪异地存在着瞬息万变,但都显得阴冷。
操场上很温暖,但工作事务强烈要求我必须尽快回到阴冷的办公室里去。
回到办公室,人迹寥寥,当然是因为室内的阴冷——我突然明白了,一直明亮温暖的所在一旦突然失去了光明和温暖的源,就会显得特别的孤寂和阴冷,而事实上,办公室里只是回到了先前的阴冷和孤寂,阴冷孤寂是生命最后的归宿。再说,停电以后,设若还是阴天,室内室外大抵是一样的阴冷,天晴了,我们可以侥幸地借助于太阳来取暖,而太阳,终究也是不可能完全靠得住的。据说,总有一天,它也会“停电”,这个世界注定会走向永远的阴冷孤寂,这个宇宙注定有一天会没有智能生命来感受,就是说,生命的常态需要基本的热度。支持生命的热度总有一天会耗散,总有这么一天,虽然还不会是今天。
趁着还有热度的时候,好好活吧。
我在操场上晒太阳,本来很暖和的,但我又必须离开,回到阴冷的办公室里来,即便无事可做,也得在这里坐着,让领导看见我并没有随便离开岗位。这是我生命无法回避的义务,然而,这些义务与生命的本质根本无关。
也许,这些就是纠结于那些艺术大师们心中的生命悖论和人生困惑:生命仿佛必须承担一些义务,可是,生命的最后处境,永远面对绝险的阴冷,与生命后来必须承担的种种义务无关。生命自身的基本义务就是好好地活着。
电,还是没有来。
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少,人越少就越加显得冷清孤寂。十八个人的集体办公室里只有三五个人了,不知是喧嚣走了才变得寂冷,还是过于寂冷才走了喧嚣。剩下的人,仿佛精神和嘴巴都被冻住了,都沉默无语,仿佛乌鸦飞临的麦田,仿佛野兽驰骋的荒原,仿佛浸在池水里的睡莲。
2011-1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