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闲青峰山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据说乔羽在创作“我的祖国”这首名作的的时候,最初的一句是“一条黄河波浪宽”,因为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后来有人建议说:中国那么多大江大河,只说黄河,那很多没有到过黄河、见过黄河的人,唱这首歌未免少了些亲切感,乔老先生便把“黄河”改成了“大河”,这样,每一个中国人唱起这首歌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想到自己曾经顽耍过、亲近过、养育过自己的、家乡的那条母亲河。家乡的河,在儿时的记忆里就是一条大河。
实际上,除了“一条大河波浪宽”之外,还会有“一座高山真巍峨”。在每个中国人的心里,除了装着一条大河之外,都还会装着一座高山,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也会因为童年的攀爬行走,而成为一生心中的山峰。更不要说在自己成长、生活过程中经常去到的山峰。南召是豫西南一座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但在南召长大和生活的人,城外的青峰山应当是首当其冲的、心中的大山。
青峰山最早的记忆是青峰亭。年轻的时候来南召,三五个精力旺盛的朋友,相聚而至。不知亭建于何时、何人所建。那时候,亭台楼阁似乎算是城市的专属,能够依亭望城,让人觉得县城还是有些城市气派。后来才知道最早的亭并不在城市,而是在国与国的交邻之处设亭,置亭长,秦汉时是十里设一亭,不仅供行人稍憩,也设亭长作为政府管辖的一个单元。十里为一亭,十亭为一乡,汉高祖刘邦早期的亭长职务,应该应该在今天的乡长之下,村支书之上,算是副乡科级吧。直到后汉,洛阳城二十四街,每街一亭;十二个城门,每门一亭,亭才进入了城市,慢慢地失去了实用的功能,变成了风景的装饰,才会被我们认为是城市的专属。后来还听说依山置亭有压山镇气成风水之说,不知青峰亭的置建是否也有高人指点?“青亭望城”是青峰山给自己的第一道风景”
再后来把家安到了南召,但由于在乡镇上班,来去匆匆,对南召始终有一种客居的感觉。直到去年从初夏的芒种到初冬的小雪,因缘际会,有了一段赋闲的日子,不断亲近青峰山、融入青峰山,才终于把青峰山装到了心中。
有几次我是沿北滨河路涉水而过上山的。给人最大的感觉就是此岸彼岸的差别。此案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生活,彼岸是天高云淡、草木苍翠的自然。想到吴均的《与朱元思书》里“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这两句话可以作为此岸彼岸的注解:在此岸当然要“经纶世务”,因为这里是生活,没有雄鹰高飞的志向、没有脚踏实地的投入,则不可能融入生活。在此岸,你不可能做一个生活的旁观者。而涉水渡河来到彼岸,放眼天地山川,你会感到一个人是多么的渺小,“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一个人的生命如同这山野中的一棵小草,荣枯生灭。千百年后天地依旧、山河依旧,而今天无论此岸彼岸的人们都不会在这天地山川之间留下细微的痕迹。在彼岸,在天地山水间给人的是放下、宁静和解脱。
更有意思的是你如果从一桥到青峰山,转过角便是一座雄伟的天主教堂,直插云霄的十字架似乎在向来自对岸的人们张开上帝拯救的怀抱,仿佛再说“上帝欢迎你”,天主、上帝难道不是人生的彼岸吗?上帝有诺亚方舟,佛家有般若之船,不都是要渡我们到彼岸吗?
我还老是从教堂的前边,沿着卫校的围墙上山。校园是一个盛放青春的地方,过剩的青春勃勃而充满生机,总是不断的把校园的围墙撑出一个个的洞,这里补上,哪里开开,从这里走过,有一种被“青春撞了一下腰”的感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悠悠的是自己曾经的青春。这里永远都是青春,然而青春却不是永远属于我们。
常常有一段时间,天天早上就出发了,到一桥的时候,天色还有些朦胧,站在桥上,看到曙光渐渐地把东升高中那里的楼群照亮,静静的河水,粼粼的映射着慢慢亮起来的天光,缓缓高起来的太阳挂在树干中间,远远望去象是树上的鸟窝,或者是一只大鸟,让人想起了“金乌”的传说。
青峰山当然没有什么奇石异木、名花珍草,它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走在山中,它最大的特色就是“静”。自己“通通”的脚步,在静寂的山道里显得是那么的有力,似乎连自己“砰砰”的心跳都能够听到。青峰山的内环一线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让人感受到阴阳之变。上山的路回望,是晨光里的城市,虽然还未到热闹喧嚣,但已有来往的车辆、晨练的人群和唱歌的洒水车,宣告着城市的苏醒。而转过山头再望,城市已无影无踪,树干上的太阳爬得更高了,高远的天、巍巍的山、遍野的树,阳关灿烂,普照大地;再一转弯,太阳跑到了山的那一边,到了阴坡的一面,没有了明亮的阳光,这里更加宁静了,近在咫尺的城市有一下子拉得很远很远;再往前走,在低山的一头,城市的一隅又会呈现眼帘,把人从山野再拉会现实。
曾在一个雨后的早晨上山。县城里是湿湿的潮气,而到了山上,却是团团的云雾,有的重,有的轻;有的浓,有的淡,平日的树丛、山路都隐裹在片片的云雾之中,穿行在这云雾之中,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噗噗地走下去,几乎觉得平日常走的路是不是走错了。树影山形,时显时现,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置身此中,恍若仙境。随着太阳的渐渐升起,笼罩在山野之中的巨大帐幔轻轻的变淡,变得透如细纱,而终于撤下,金色的阳光普照在山野之上,世界一下子变得这样的清朗,这样的辉煌。虚幻的仙境是暂时的,而由虚幻到现实总给人以跨越时空的感觉,虽然没有“到乡翻似烂柯人”的百年沧桑,却也让人有“山中一时,几度春秋”的感觉。
在一个暑气未消的午后,从乡里回来较早的、我的一个乡里的书记兄弟,陪我一同游走青峰二环。虽然暑气未退,但逃离城市的噪杂,踏入山中的宁静,炎炎的暑热,似乎一下子消退了很多,只言是“心静自然凉”,走入这寂静的山中,静景也自然生出凉意,是心静生凉,还是境净先凉,是“境由心生”,还是“景生心静”,心静、风景、净景,到底还是“风动、幡动、心动”的玄辩,不管怎样,行走在青峰山中,少了些心的躁动,多了分心的宁静。
我的书记兄弟潇洒的脱去了上衣,想着他每天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点名讲话,与现在旷野上的赤裸无羁,不禁心中暗暗发笑。我也和他一样脱去外衣,更觉多了几分解脱、多了几分清凉。
在快到野鸡沟水库的时候,有一片竹林,蜿蜒的小溪在沙地的一侧,一汪小溪中竟有小鱼往来翕乎,我的书记兄弟伸手敏捷,居然徒手抓出了一条指头粗的小鱼,真让我佩服。他面对我的惊奇不以为然的说:“这算啥,改改道,我能把这一群全部逮住”。我想他会的,但我并不想检验,就连他手中的那条鱼,我们也还是放生了。吾之乐,也予鱼之乐。炎炎盛夏,无酷暑之燥,有嬉鱼之趣;无案牍之劳形,有胜友偕伴无羁而行,此则青峰之游大乐也。
有几次我都是从陵园那儿下路,翻对面的山到河边。由于离三桥比较远,总是走河中的摆石过河,有时候摆石没有了,便脱鞋涉水渡河。总是坐在河边的山岩眺望对岸。印象最深的是几个暮春的下午,暖暖的夕阳洒满整个河滩,对岸各种颜色的楼房在阳光下更加鲜艳,北滨河路大堤的那排垂柳新绿正茂,水面上不时得飞着些水鸟,还会啾啾的鸣叫,有时候还会看到几只悠闲的白鹭,长腿曲颈地站在水中。河道从两三个小块陆地中穿过,显出“洲”字的模样,河中间的一块大河石上相偎而坐着一对恋人,女子的红衣夕阳下分外醒目。水鸟。河州、恋人,分明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极好画面。《关雎》是《诗经》第一卷《周南》的首篇,也是整个《诗经》之首,而《周南》则是周公封地的民歌,恰恰周公的封地就在今天的豫西南和湖北北部,《诗经》第二卷《召南》是召公封地的民歌,周公的封地在西,召公的封地在东,据考证,南召地名的由来即与召公南巡有关,这首《关雎》极有可能是南召先民的风作。窈窕的淑女或许就是三千年前的召女,好逑的君子也会是三千年前的召男。三千年的光阴,山依然是巍巍的山,河依然是泱泱的河,变幻的是光怪陆离的物质世界,发展的是日新月异的科技手段,不变的是人的情感。在春风荡漾、春情萌动的时候,望着河洲之上的飞鸟、恋人,三千年前先民的吟唱依然在温暖我们的情怀,依然激起我们内心深处的共鸣,即便是再有三千年的光阴,《关雎》之唱也依然会拨动每个人心中的情弦。与天地山河永恒同在的是人永远不变的眼、永远不变的心、永远不变的情。这一切与物质财富无关、与科技文明无关。
因赋闲而得青峰山,我们每个人去游青峰山都会得到自己的青峰山,而青峰山却不会因我们的游与不游,记与不记而有丝毫的改变。王阳明先生的“问花之语”倒也中我有青峰之悟。阳明先生有会稽山时,学生指着岩中的花问老师“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与我心亦何相关?”,老师答道“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在赋闲以前的岁月里,一颗心只是与青峰同寂,通过赋闲的日子,则与青峰一时有些明白。其实何止“花”与“青峰”,无论是美与丑、爱与恨、富贵和贫穷,当你不在意的时候它们不都是会“与心同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