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堕落

本文题目的“堕落”二字，有圣经典故和歌德《浮士德》的暗示，其本义既指移民落地，也指跳楼轻生，来自美国华裔作家哈金2009年出版的英文小说集AGoodFall，似可译作《优雅落地》。这也是小说集最后一个故事的篇名，写纽约一佛庙从大陆请来武术教练招生传艺，历时两年，管吃管住，却不付工钱。后来教练因病被辞，按合同讨欠薪，被庙主拒绝。庙主更伙同流氓绑架教练到机场，欲强行将其送回中国。教练虽从登机口逃脱，但在纽约走投无路，最后只得跳楼。不料，他那一身功夫却救了命，他像天使一样优雅落地，没有摔死。故事结局的大逆转，有如美国作家欧亨利的小说，出人意料。

我若没记错的话，当年纽约的确发生过类似事件，但结局不同，跳楼的武僧摔死了。哈金的故事很有吸引力，我一口气读完，然后想：这写实主义叙事法，抓住了读者的眼球和同情心，也让我们思考生命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

思考让我不忍释卷。书中另一篇《英文教授》，写一个名叫唐儒生的中国学者的故事。儒生在美国一大学教英文写作课，已执教七年，该升终身教授了，其人生到了生死成败的紧要关头。如果得不到终身教职，他不仅失业，而且也很难获得其它工作，而就此回国则会被耻笑，他丢不起那人。焦虑之时，唐儒生发现自己竟在终身教职申请信中写了一个错字，将落款的Respectfully写成了Respectly，这愚蠢的错字是英文老师的奇耻大辱，会毁掉他的申请。唐儒生就像19世纪俄国作家契诃夫笔下那位不小心往官员后背打了个喷嚏的小职员，吓得心惊肉跳寝食不安，更有“人有亡忉者”之心，仿佛人人都在与自己作对。漫长的焦虑苦不堪言，终于有一天，儒生到了终身教职，可是乐极生悲，他的故事成了范进中举的海外版。

不过，哈金很会讲故事。唐儒生高兴得精神失常后，被妻子灌了药，沉沉入睡。虽然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但却留下了一个问题：儒生次晨醒来，会不会继续发疯？就这样，哈金将唐儒生的终身教职的焦虑，转嫁给了儒生之妻和读者。

对这焦虑，我也有所体会。十多年前在纽约州立大学教书时，我得知本校著名华裔女作家於梨华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也写美国高校有关终身教职的明争暗斗，与哈金小说异曲同工。后来我到麻州任教，耳闻目睹终身教职之争，见识了好些唐儒生似的悲喜剧，有的甚至闹上法庭。在这个意义上说，哈金的小说不仅描绘了真实的社会生活，而且揭示了真实的心理活动，因而不仅是写实主义的，而且是现实主义的，更使读者将抽象的生活意义同自己具体的生命价值相联系。

由于哈金的小说入木三分，正中下怀，于是我又接着读了书中另一篇《耻辱》。小说讲一个中国学者到美国访问，为滞留美国而半途离队，由教授沦为非法黑工。这故事也是现实主义的，但我对其中一个细节却不敢苟同。哈金说，中国学者做学问水平太低，连研究海明威的专家也没读过海明威的英文原著，而读的是别人写的评论和摘要，这样的专家写论文毫无学术性可言。按美国的学术标准，我承认大陆学者的学术写作不规范不严谨，但我不敢说大陆学者写论文不以原文为据。我相信大陆学术界有庸才和骗子，但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除了这个细节，我认同《耻辱》的主要故事，这就是过去国内来美的学者中途离队，常闹出所谓“叛逃”事件。

其实，我也曾身临其境，几乎接应过疑似叛逃者。那是十多年前，我得知中国作家代表团要访问耶鲁大学，其中有我的老同学，我便从纽约驾车前往耶鲁，想给老同学一个意外的惊喜。是夜，耶鲁大学宴请中国作家代表团和陪同的中国领事馆官员，几十人从校园浩浩荡荡开赴城外一家中餐馆。我让老同学乘我的车，以便在车上叙旧。但上了路我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路线，只好紧盯前面的车，生怕落单。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在一个十字路口，前面的车队刚过，我却遇到红灯。换灯过了路口，我掉队了，完全没了方向。这时我意识到：别人可能会以为我早有预谋，半道劫了老同学，挟持他叛逃美国。我想打电话给耶鲁的人，可手机却忘在了家里，而且也不知其电话号码，看来没法将老同学送回代表团了。一想到这可怕的后果，我心乱如麻，却不敢告诉老同学，只能在黑暗中盲目前行。到了另一个路口，街边停着一辆黑色豪华车，猛闪着尾灯。我急忙开过去，见是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的车，便开窗询问，方知那车正在等我们，我们这才一前一后开车到了餐馆，老同学得以归队。那一场惊魂，就像一部间谍影片，让人后怕不已。

很多年后在北京，我与老同学重聚，这时他已是著名作家，文坛重臣。席间我讲起当年幸好“叛逃”未遂，否则他可能会在美国沦为黑工，甚至跳楼，绝不会有今天的功名。不料老同学竟全然不知此事，不相信当年访美时曾遭遇过好莱坞谍战片的险情。

的确，人生无常，命运难料，荣辱沉浮不能自知。这就像哈金的故事，结局有个出其不意的twist，而生活的irony也恰恰在此，若非优雅落地，便是优雅堕落。

2011年11月，蒙特利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