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带你们走(琴台文艺)
只身进山,远离尘嚣。
付了车钱,向司机致谢,下车。司机和他的中巴车带着我的谢意和祝福绝尘而去。
我站在路边,望着汽车远去的方向,那里,是一大片黑压压的松树林。光洁平整的柏油路像一条柔柔的溪水流进松林,又像从松林中流出。回望来时路,群山如涛,一直向天边滚去,我目之所及,尽是起伏的“浪尖”。天光未放,凝云静雾一片灰白,滚滚红尘已被我远远地抛在云雾之下的大山脚下。我又一次站在这个地方了。山顶的北面,一大片看不到边际松树林,我就是冲它而来的。
这只是一座无名的大山。
我站立的地方,一千九百米的海拔高度。我常来这里,却不是冲着它的无名而来,而是为这里的一大片山林而来。人工的,天然的,混在一起,郁郁葱葱,苍莽沉郁。山路湿滑枯草带露,我的五脏六腑也随茂林荒草开始纳吐潮湿的山林之气。附石而生的“山珍珠”,遍地丛生的刺黄柏,都挂着红艳艳、水灵灵的浆果,却无人采,因为这些鲜亮的浆果连鸟兽都不采食,人,也就不去采食,人总是以造化为师的。
其实,此行我并不是“只身”的孤单,我还带着我的小狗。进了山林,小家伙似乎比我还要兴奋,一直顺着泥泞的小路在前面兴高采烈地跑着,跑一阵,回头来看一看我,仿佛担心我会迷路丢失,当它确认我没有丢失时,就放心地继续小跑前行,小爪子在泥地上踩得“啪嗒啪嗒”响,并把黑泥向后面甩起来。它肚子上的毛被露水打湿了,又蹭上了泥,还粘上了枯草黄叶,可爱极了。
雾从头顶落下来,我就在纯净的山气中沐浴,头发湿了,衣服潮了,手心却变得更加干爽光滑。这已经是农历冬月,山中早就该有明显的寒气了,却没有。我的身体开始发热,额上已经沁出了汗液。在一个宽敞的沟口,站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在五脏六腑里酝酿了一会儿,再缓慢而畅然地呼出去,我就对自己说:自此,我就把长期淤积在身体里面的城市的污浊之气彻底清洗了。我仿佛还想脱胎换骨求取重生,再吸,再呼,鼻子又酸又痒,我的鼻子醒了!
雾从低处的松林中漫上来,那是山气的潮汐。转眼间,松林就被雾的潮汐淹没了。
平坦的山沟里,长长的野草枯了,贴地而生的苔藓、地衣依然碧绿,密密匝匝的连成一大片,一直延伸到山沟的远处,延伸到松林里去,只见绿色,不见黑油油的土地。
来到了崭新的地方,小狗也显得兴奋异常,它到处嗅,几乎不放过一块石头、一棵草,直到发现我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才一阵迅跑赶上来,接着嗅,鼻子里发出兴致勃勃的“噗噗”声。后来,它终于累了,才卧到一块石头上去,伸长了舌头喘息。
天光初放,太阳仿佛被浸泡在牛乳里。漫射的阳光照亮了山林,松林墨绿而纯洁,草地碧绿而鲜亮,小狗的毛,是那样的白,简直像一大团洁白的野棉花的絮。山沟里,本就有许多的野棉花挑着一团团雪白的絮,那些絮,仿佛撕碎的云朵,仿佛尚未化尽的积雪。小狗,是这些白色中唯一能游走的。设若是在夏秋之际,野棉花绽放的花朵是极其艳丽的,这里一定是一片别样的花海。现在已是冬天,虽未落雪,但这遍地招摇的野棉花絮,也就几同于落雪了。
空山无风,亦无鸟语,安静得让人忘记自己。反正就我一人,在山石草地上半躺半卧,看云,看雾,看山,看树,看枯黄的野草,看嶙峋的乱石,看葱郁的松树林,皆然无语。尽管这里安静得会让人忘记自己,但当这里安静到天籁俱静的时候,最终又必须想起自己,或者找回自己。这一点,我一直坚信,生命感觉的失而复得,总是那样地充满快意。在喧嚣不堪的城市里,我一直在丢失自己,丢失自己的嗅觉、味觉、触觉,还有心的感悟力,一旦丢失又很难找回来,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又会轻而易举地丢失——因此,我才常常到山林里来的,常常是一个人来,从不约请任何人作游伴,我认为多余的人对我依然是扰攘,不过这次,我是带着心爱的小狗来的。我来这里当然是来真切地感受自己,享受自己。我用身体感受旷野的热冷,干湿,糙滑,粗细,我来这里矫正自己的视觉和听觉,我来这里感受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我来这里感受走出喧嚣之后又置身静寂的强烈反差,我来这里感受城市的高浓度空气所没有的清爽与净洁。
我躺卧很久了,才觉得这里并不是一片寂然,这里原有许多的生命和我一道呼吸,一起静默,它们比我更自在地活在这里,也许,这时,它们正在注视着我这位不速之客,但愿我没有搅扰它们,因为它们没有搅扰我。以万物有灵、灵魂相通的名义,我愿意相信,它们是愿意接纳我的,因为我的到来并无恶意。所以,在这里,我从不指望听到更多的什么什么,也不想看到更多的什么什么,虽然我已经有所听也有所见,比如凝雾流云,比如遥远的鸟影,比如荒草如毡,比如芳草萋萋,比如云雾灰白,比如松树苍翠,杂树无叶,苔藓地衣一片碧绿。
我所说的这些生命,它们是生机勃勃的或者曾经是生机勃勃的,虽然当下正是万木萧瑟的冬季。
也有错过季节灿然绽放的野花,也有熟于枝头的浆果,遗憾的是这个季节已经看不到蝴蝶蜜蜂之类的昆虫,否则,我的眼前和耳际定然会增加许多的喧嚣和扰攘。在荒草,绿苔,葱茏之树摩肩接踵的世界里,像错季的野花这样仅有的鲜艳的颜色,在我已经是惊魂一瞥了,在我的心里,它们童言无忌,它们偶然的不经意的喧嚣,用另一种方式提示我的存在。
风不流,山雀不叫。溪水在蓬草下悄然无语,只在天光大显的时候,它们的娇容才从蓬草的间隙里羞涩一现,让我想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让我想起“见有人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让我想起“临水照花人”,让我想起纯净得透明的“小家碧玉”……
阳光终于慷慨照临,遍地含露草叶闪烁点点金光,苍苔翠绿,山石反光。阳光开始呼唤山林了,开始呼唤山林里的生灵万物了,此刻,有灵的万物从熟睡中醒来,参加山林里最繁华的盛会,虽然这场盛会繁华得并无一点声响。
我和山林里的万物一齐欢愉,一同用心歌唱!
我不是山林里的常住居民,山林却是我的心灵永远的故乡。
我仅仅是来享受这里的宁静与洁净的。我享受到了,我的整个生命变得宁静而洁净,我的灵魂没有了暗影,我的心灵没有了贪欲。我来这里,的的确确,只是为了散一散心,换一口气。
据我以往的经验,阳光慷慨照临之后不久,必有山风吹来,并将渐成洪然之势,万顷林涛滚涌而起的时候,山林里热烈的狂欢将会上演,那是有灵万物的神圣聚会,那是霜天寒地中有灵万物的睡眼小觑,直至日落,方再入睡。
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但我说过,自此之后,我再无贪欲。
我该走了,让山林回归于山林,让我回归于我,即便我还将回到城市,我却满携着浓郁芬芳的山林气息,我还会是宁静的也将会是洁净的。我已静如止水,我已静如处子。
在我和小狗踏上归途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有一些生灵想跟我们同路而行。这怎么行呢?我不能带它们走。
它们是一些植物的种子。
它们沾附在我的鞋上、裤腿上,沾附在小狗的肚子上、尾巴上、爪子上,甚至胡须上,它们想以这样的方式跟我们走。可是,它们属于山林,属于大山,属于海拔一千九百米以上的洁净空间,它们不能离开这里,我也不能带它们走,我归去的地方不是他们的生存之地,那是城市,它们到那里干什么去呢?那里寸土寸金,寸土必争,想找一星半点泥土都是很难的,城里拥挤,城里脚多,车轮多,城里的水泥地十分坚硬,城里缺水,城里也太热,怎能比得上如许宽松开朗、如许湿润肥沃的山林呢?我们暂时不能改变自己,因为我们的种子已经变得十分羸弱,我们在那里的最大困难是不平稳的心跳和不顺畅的呼吸。
“你们不能去,我也不会带你们走的!”我在心里对它们说。
我耐心地把它们从我身上、从小狗身上轻轻抹下,丢进渐紧的山风里。
我走了,我只带走了宁静的韵致和纯净的气息,事实上我也不能带走它们,我只是享受了其中的一些。
我走了,等到大雪满山的时候,我会再来,虽然此山无名,但我定会再来。
2011-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