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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人无语

2013-10-27 03:22 作者:谢亨 阅读量:302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载誉“人文圣山”的世界文化遗产——庐山,历史文化沉淀丰厚,其北麓的莲花洞更是一处人文荟萃之地。1954年未开辟庐山登山公路以前,由此为起点的“莲牯小径”,千百年来一直为人们上山主要通途之一。尤其近代,车轿过往,繁华喧闹,极一时之盛,使得这里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交相辉映。大概见得多了罢,以至一尊神秘的断头石人横陈路边经年,世居斯地的浔庐村村民却不以为然,倒是不时有路过的登山游客好奇驻足,向村民打探石人的“身世”。

无语的石人也引起了我的好奇。早春二月的一个周末,带着读高三的女儿专程去了一趟莲花洞。

<一>

莲花洞实为圭壁、锦绣、莲花三峰围合而成的山谷。发源于莲花峰的濂溪西源穿谷而过,浔庐村农舍大致沿着“洞”外与溪流平行的山道铺排开去,断头石人就仰倒在路旁两座并列的牛屋前,在匆匆过客的步履中,默默地消磨光阴和被光阴消磨。石人胫部断痕陈旧,显然损坏已有时日,与断头石人在一起的还有石马、石羊各一尊。石马基本完好,只是牛屋不久前刚清过栏,石羊被埋进门口堆积的牛粪和烂草里了,只微微露出一角,状况不得而知。

在莲花洞这个地方,石人石马委实算不上什么新鲜玩意。清末民初,曾在九江海关供职多年的法国人波某爱慕中国文化,晚年携华人妻子黎氏在莲花洞书院山下筑室(今称波黎公馆)定居;波殁后即葬于宅旁,墓前立有两排中国式的石人石马。该村50岁上下的人,孩提时都曾到那里玩耍过。不过,浔庐村没有人认为现在路边的石人石马就是波某坟前的旧物,他们清楚记得,1964年九江仪表厂购得波某宅院的地皮,将那些石人石马打碎垒了围墙地基,其中虽有一尊石人逃过厄运,但不久后修建门前的跨溪桥时也奠在桥墩下了。

来莲花洞前就将本土登山爱好者拍回的照片作了仔细研究。石马的马鬃、马鞍雕刻精美,马镫以下的腹部未镂空,仅饰以流畅的花纹。石人虽缺少首级,但体态安祥,形体语言十分生动:身着长袍,袖手胸前,怀抱护牌,三绺胡须飘逸如仙。墓前石人即历史典籍所载的文官翁仲。按照古时的封建殡葬规制,有身份的人墓道前才会有石人、石马、石羊、石虎、石望柱等成对的雕塑。从莲花洞路边的石人衣着、石马鞍饰及雕刻手法、整体造型分析,具有明显的明代风格。如果不出意料,墓中人应该为与石人石马同时代的显赫官人。

那么,这位明代的达官是谁呢?

由于连续下了几天雨,刚刚转晴的莲花洞少了往常游人如织的热闹,村子里显得格外的静悄。见不远处有家小店,我们走了进去。店堂空无一人,正要转身离开,忽从柜台后的门里闪出一位半老妇人,听说我们对石人石马感兴趣,立即压低声音说:“是不是想买呀?十年前他们就卖过石人石马,听说这回也有人出价,但不知为么事?成交。”也不等我们回应,她自顾自继续道来:“要买的话,去找挨着牛栏的万姓人家谈,石人石马是他们从祖坟山上弄回来的。”老妇所言,让人感到事情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早先卖掉的石人石马和现在散落路边的石人石马有何关联,它们是不是出自同一座古墓?更悬心的是,这些石人石马保不准又会重蹈被卖的旧辙。

牛栏边人家的户主叫万秀常。大约2001年,他和村里另外五六户万氏本家一起,从九江学院附近宋家畈的祖坟山上将这些石人石马运回村。当时正在扩建中的学院,已把万氏家族的祖坟山大半圈进了校园,姓万的子孙便将十多座祖坟迁至故里莲花洞的花山。据说,那座有石人石马的万氏祖先坟莹湮没年久,墓碑佚失无存。因此,万氏后裔也不清楚死后享有石人石马陪护的祖先究竟为何人。当我们找到万秀常时,他正在院子里疏通厨房的下水道。他的外衣脱在一旁,袖口有些破损的皂色线织衫扎在肥大的橄榄绿军裤里,显得上身单薄下身臃肿,加上满是污渍的脸庞,活象个做工极不协条的稻草人。他介绍的情况让我们为石人石马的命运稍稍放心。原来,从莲花洞发脉的万氏族人遍布九江城里乡下,其祖坟山在庐山北麓一带有多处,宋家畈只是其中之一。十多年前卖出去的石人石马来自赛阳乡一个叫归云垄的地方。这回因买者出价太低,分不了几个钱,家族里好些有识之士便提出把万家祠堂修建起来,将石人石马安放在那里。

刚才在村子里转悠时,已经去过万家祠堂遗址,就在万秀常屋后溪边不远处。遗址宅基多被村民占据建房,仅残存祖堂一间。泄光的屋顶,穿风的四壁,未褪尽高大木构框架和爬满青藤墙基幻化出的往日之尊。我告诉万秀常,莲花洞万氏是明成化十八年(1482)因分家由瑞昌横津山迁来的土著。当年,两个万姓兄弟带着风尘带着落寞,肩挑行旅,拖家带口,沿驿道由西向东行至浔阳地界的蛇头岭下。岔道前两人一番嘘唏,抱拳相别。从此,兄弟各奔前程:一个到了平畈,落户妙智铺传承烟火;一个进了山谷,扎根莲花洞开枝散叶。两支后裔在浔均已繁衍生息了五百二十多年。

<二>

历史的瞬间早被无声的岁月消融得了无痕迹。今天我们对万氏家族的了解,完全得益于前段时间围绕莲花洞收集的颇多人文史料,故纸堆里的只言片语为疏理和拼接万氏家族脉络带来了方便。

据史籍记载,明嘉靖二十年(1541),莲花洞万氏经过三代人的诗书传家,其中有个叫万衣的男丁终于获得进士功名,初授南刑部主事,后补北刑郎中。朝廷在一次考查中发现,他为官公正干练,定为“上考”,转任曲靖道副使。谁知该地汉苗杂居,民族关系复杂,时有骚动。他竭力从中调整安置,三年不懈努力,换来这个地区稳定,万衣因此升迁福建布政使。放到现在来看,这可是个省长级位的高官啊。到任后,适逢倭寇骚扰东南沿海各省,辖地兴化告急,他不避艰难,连夜亲往莆田,以重金收买敢死之士登阵对敌,并巧设奇兵防御,俟倭寇迫近城下,斩毙无数,深受当地百姓爱戴。不久万衣调任河南左布政使。在职期间,他勤政爱民,收纳税款,必躬身亲往,往例积存万余金,尽数充实常平诸仓,中州百姓称其为“万公仓”。后遭谗言罢官,他便归故里筑草堂,建家塾教养族人子弟及来学者。万衣享年八十有一。传说晚年病危时,他取出别人向他借贷留下的欠据全部烧毁。

其子万嗣达颇具父辈遗风,他于明万历十九年(1591)由举人知凤阳县期间,条陈凤阳七弊,洞悉民间疾苦,有废必兴,治绩茂誉。康熙《凤阳县志》和乾隆《凤阳县志》均将他列入“名宦”立传。后任满升恩州知府,再升云南金沧道副使。不久辞职归乡,将父辈所筑芋栗园重新修葺,并在此收徒讲学,当时前来听课的人数众多,影响颇大,所以后人又把这里称作万嗣达讲学处(万家祠堂旧址近旁),并赞曰“父子风雅,掩映一室”。其孙万尧一,明崇?十五年(1642)进士,官至户部员外,退休后回乡著书讲学;曾孙万邦玉、万帮和分别官至江南华亭县知县,云南大理府知府等……

万衣、万嗣达、万尧一、万邦玉、万邦和公孙四代五人为官后,万家书香薰人,名流辈出,仅一部同治《德化县志》就记载了近20位万氏族人或因举贤或因封赠或因功名而被收入名录或立传。其中,万相宾为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举人,历任常山、嘉善、山阴三县知县,以决狱有声,号称“万青天”。直至晚清,仍有后裔万青黎、万青选兄弟为同朝进士。万青黎官职累至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吏部尚书,名垂清廷,享誉京华;万青选官至安徽尚涛、祁门两县知县。道光皇帝为表彰莲花洞万氏为国输送栋梁,亲笔御题“尚书第”皇匾挂万氏祖屋上方,以示褒扬。

作为一个普通农民,万秀常显然不知道这些“天宝遗事”。但对于万氏家族的近现代史,他也还略知一二。

寿高九十五的万和湖,民国时期担任过浔阳镇(今九江市)镇长。在世时,他常对万氏晚辈侃起家族最后一段辉煌的历程。万秀常记得老人总喜欢这样开讲:“后生伢哩,你们可晓得啵,戊戍变法后,康有为慕名到过莲花洞拜访我们万氏府邸呢……”的确,晚清末年万氏先后又有万中炜、万南山分别求学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和第九期,万中炜追随孙中山先生并加入他领导的同盟会,至今万氏族人仍存有一张孙中山先生于1912年参加武昌起义一周年纪念活动,途经九江与本地同盟会员、国氏党员合影的老照片,万中炜便在其中。民国初年,袁世凯窃取政权称帝,万中炜随时任江西省都督李烈钧部与袁军在湖口、瑞昌一带激战后退守广西。万南山官至国民党第三战区军粮局局长(中将)。

其实,在九江近代史上,万家还有一位名人不得不提,就是“万家大老爷”万中炜兄长的万中桢。台湾中央档案馆《江西-九江-人物卷》记录在档,万中桢号干臣,曾担任过相当于今天土管局长的庐山清丈局长。他于晚清末年至民国初年,率先发起成立九莲路筹建处,将九江城区至莲花洞公路拓宽、加厚,以至两辆马车可以来回自由行驶,之后他自购首台德国产烧炭汽车,经营九江至莲花洞的客货运输,至解放初期有3辆小车、6辆卡车等交通工具,为促进当地的经济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三>

也许我们的探索精神打动了万秀常,他披露了石人头颅藏在隔壁另一家姓万人的院子里,并让他老婆带我们去拍照。邻家的院子大门洞开,万秀常的女人亮开嗓门儿招呼了几声,好半天才从屋后挪出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婆姨来。她们嘀咕了几句,径直朝院子角落的一堆枯叶走去。因浸透了雨水,枯叶堆仍旧潮湿湿的,散发出一股陈旧气息。

万秀常的女人用脚扫开了乱叶,另一个女人伸手揭去掩盖的蛇皮袋,藏在下面的一尊石人头颅立马跃入眼帘,头颅大小如真人首级,戴着官帽,表情栩栩如生,好似在微笑。可惜面部有些风化裂纹,右嘴角新创的破痕使他的笑意隐含着一丝忧郁。

石人的秘密渐露端倪,很有可能是万衣或万嗣达墓葬前的翁仲。因为从掌握的资料来看,被收进旧县志的万氏族人只有万衣本人和他的祖父、父亲及三个儿子生活在明代中晚期,而这六人中仅上述两人身后有资格按规制在墓葬前设置石人石马,其他后世子孙的在世年代均处于清代。石人头颅触动了万家女人记忆深处的“密码”,她们兴致勃勃聊起了一个流传于家族里的故事:很久以前,万家出了个名人,官做到了京城,后遭小人攻讦陷害,被皇上杀头示众,并不准收尸。待皇上知道错杀了贤良,准许殓葬时,已找不着斩下的首级了。皇上为安慰死者家人,特地命人铸了个金头装棺厚丧。传说不等于史实,但故事分明是由万衣“遭谗言罢归”演绎而来的,这不能不让我们将追寻石人“身世”的范围缩小到万衣身上。更具说服力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文物普查时,已查悉万嗣达墓坐落在赛阳乡归云垅的山坡上,当时尚存三五尊石人石马,没想竟被万氏后裔弄回卖掉了;同期还查清了万青黎墓在莲花乡排山村,万衣墓则因地名更迭,墓址不明。虽然民国版《万世氏族谱》载明,万衣墓“在县南德化乡飨堂湾”,而今九江学院一带也属旧德化乡范围,但已无人知道飨堂湾具体位置在那里了。

是不是今天的宋家畈就是昔日的飨堂湾?准备将高考定向文科的女儿对此颇感兴趣,她提议请万秀常做向导,将田园调查移至石人石马第一发现地宋家畈。

此去宋家畈不过二十华里,乘坐出租车十多分钟便到。这是个小小的自然村落,位置在青年路延伸线与前进东路交汇口的东北处,石人石马以前就散落在宋家畈41号宋石发家的屋前屋后。虽然城市化进程使这里的原始地貌遭到改观,但站在宋家门前,不难发现此处应是一座山丘的二坡台地,向南眺望,视野开阔,远处螺丝山青峰耸立,近处濂溪东源蜿蜒流过,好个风水吉地之象。屋后圈进校园的高地该是原万家祖坟山一部分。宋家女主人殷美荣介绍说,她三十多年前嫁到这个村时,石人石马就是倒着在地上的,不过先前范围较集中,后来因村民建房慢慢将它们挪散开了一些,除了万家弄回去的石人石马石羊外,至少还有一尊石羊一尊石人被埋进了村民的地基下。向打听她这一带有没有叫飨堂湾的地方。她想了想答道:“传说万家过去很排场。已故的公公曾提到,他听他的祖父说,莲花洞万氏每有先人离世,就来我们村前溪湾设飨堂,丧事多铺张盛大。”

至此,基本可以断定:宋家畈即是飨堂湾,万衣墓原在九江学院西南面的围墙根下一带,莲花洞路边的石人石马应为其墓前石雕。

〈四〉

一个人也好,一个家族也好,乃至一个国家也好,不管其历史进程有多么曲折多么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

万氏先人不经意的步履取向,引领后世子孙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妙智铺一支占据相对平阔之地,特别适应传统的农耕生产。可以想象,他们很快就融入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社会。也正因如此,妙智铺万氏的家族发展史反而波澜不惊,无声无息。山谷里的莲花洞则水冷田瘦,夜长日短,却是一处面壁读书的好地方,铺垫出日后读书致仕的客观环境和主观动因。事实的确如此,自万衣始,莲花洞万氏世代功名流芳,历明、清、民国经久不衰,并随着岁月的流转,家族愈发根深蒂固。直至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末叶,在那场中国革命者选择的变革中,才被滚滚而来的历史洪流卷去根基。

弹指一挥间,春秋数百度。我们无从知晓,经伦满腹的万衣可曾估量到,威严的石人石马终究未能守护住那他几根遗骨,并一同在宿命中散落沉寂,最后遗存的几尊石人石马还险些被子孙卖掉。放眼岁月的河流,历史就是如此漩着漩涡往前淌的,只不过其中一个漩涡将万氏家族循着落寞-辉煌-落寞的轨迹转回了原点。好在万衣不仅是一位有所作为的官吏,其学识也较渊博,他著述的《万浅源集》、《草禺子》、《匡庐图考》、《人纪新书》行世至今,另有《万子迂谈》八卷存目于《四库全书》。真是“万幸”,这些非物质的智慧得以沉淀在历史文化堆积层里,而新编《九江市志》以传略为他存史,正是这种沉淀的最新反映。不管怎么说,万衣及万氏家族的兴衰际遇,算是应合了中国文人追求“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苏东坡语)的境界。

临别,万秀常不无忧心地表示:“将石人石马请进万家祠堂最为安心,可是如今万氏族力有限,祠堂难以建成。真不知道怎么办!”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嘴角在不断地微微掣抖着,仿佛要龇咧开来,不由人联想到石人头颅嘴角处的破损。

然而,石人无语。

[附记:新农村建设中,莲花洞的浔庐村早变成一座花园式的村庄。不过,万家祠堂终未建起来,万氏族人只是将当初断头石人仰倒处的牛栏拆除,建成了一座小小的花坛。断头石人的头颅与身躯已经修复完整,和石马、石羊一起立于花坛之上,在太平盛世里安享花草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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