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退色的记忆
1999年深秋。
已经在外漂泊十年的我,带着刚满4岁的儿子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重庆涪陵。
老屋门前的那几颗苍老的桂花树,是父亲小时候亲手载的,此时正发出浓浓的花香,叫人心醉。那时,67岁的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并且身患绝症,已有一年多了。
原本高高大大的身躯如今已变得瘦弱不堪,满脸蜡黄,全身浮肿。久别重逢的喜悦并没有减轻疾病带给父亲的丝毫痛苦。
早先的食道癌如今扩散成肝癌晚期,病痛的折磨让他整天昏昏欲睡,偶尔清醒,总说很饿,饿得要命,可我们做好饭菜,他又吃不下一丝半点,所以我们只好失望地原封不动地端走。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会给我们讲起他年轻时的风风雨雨。尤其是参加修筑青藏公路的点点滴滴,都让他记忆犹新。保家卫国的志愿军战士,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的壮举也令他容光焕发。
他说,他是军人,所以,他从来不怕流血牺牲,在未满17岁就去报名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他也从来不怕苦,不怕累,常常还在村前村后修桥补路,因为我们的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从小就过惯了比黄莲还苦的日子。
当然,讲得最让他得意的是说他自己命大,一生幸运之极,不可言表,1949年重庆的9.2大火灾让他死里逃生,弥漫了三天三夜的烟雾让他心有余悸,尤其是1959年波及全国的特大自然灾害,我们全村上上下下有一百多口人活活饿死,我们家大大小小也有十多口人也没有逃过此劫,独有他一人在涪钢厂当火炉工才侥幸活了下来。
说到最后,他哭了,很伤心。他知道自己得错了病,不会怨谁,现在有吃的了,想吃却吃不下。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这个家,这是他和母亲辛辛苦苦经营了一辈子的家,由四面透风的土墙房子变成了一楼一底的七柱三间的砖瓦房,虽然家境贫穷,但我们一家老少也其乐融融,他认为,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幸福的家,一个快乐的家,要是缺少一个人,那一个家就肯定不再完整了。
临走前一天晚上,把所有的孩子叫到身边,一一交代,再三嘱托,尤其告诉我,做人要老老实实,做事要认认真真,人生的路漫漫长长,一定要好好生生往前走。多行善积德,多修桥补路,要好好珍惜今生今世,兄弟姐妹间要和和睦睦,不管有多大的矛盾和多深的怨恨,弟兄家打破脑壳镶嵌得起,只有这样,他走才走得心安。
说完,他用布满青筋的手,吃力地把藏在枕头下的一个用毛主席语录本的封套做成的钱包,慢慢地拿了出来,放在胸前,双手用力捏了捏,然后交给了满脸憔悴的母亲,尽管钱包里只有一角二分钱,但这是所有的家当。他说他累了,想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我想,要是人世间没有贫穷和饥饿,没有生老病死,没有恩怨情仇,该有多好,世界上如果没有战争,就不需要人们去行军打仗,更不会有许许多多的无辜的生命之花过早凋谢!天底下所有的家庭就永远完完整整了,”说着说着,父亲的脸上泛起了红光。
“那里地势平坦,风景秀丽,也不需人修桥补路。你看,多好的地方呀?”父亲交过钱包喃喃地说。
“那你去吧!那里就是文学家们描绘的天堂,那里也是神仙们一年四季,常来常往的地方,那里没有嘈杂的车马声,更没有尘世的哀叹声,那里有的是你灾荒年成饿死的父母兄弟姐妹,也有的是你几十年前,在巴颜喀拉山山麓修筑青藏公路时,以及在朝鲜战场上牺牲的许许多多,年轻的志愿军战友。”母亲看着有气若游丝的父亲接过了钱包,强忍着苦涩的泪水,尽管有些依依不舍,但最后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母亲轻轻地一转身,跑出房门,靠在用野苎麻拧成绳子,当成锁的灶房屋的破门上,使劲地握紧红色的钱包,滚烫的泪水犹如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只不过嘶哑的喉咙里竟然吼不出半个字来。
钱包里的两分硬币,不知何时掉在地上,母亲不知道。要不是淘气的儿子惊喜地发现,或许,我也永远不知道。
(2010-12-14凌晨于成都肥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