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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一聚

2013-10-27 03:38 作者:罗曼罗男 阅读量:378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二十年前,我以所谓青年作家身份,出席了在北京召开的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这种会十六年没有开过了,何况还经历了十年“文革”灾难。为期半个月的大会,天天都沉浸在莫名的激动、沉痛与追思中。对于初出茅庐的我来说,会议中一幕幕情景令我至今难以忘怀。

那是1979年10月30日下午2时,三千多名“脱胎换骨”的文艺人,怀着悲喜交集的心绪,步入无比庄严神圣的人民大会堂。我从后面望去,只见前面涌动着的人头,像一群刚挣扎出蛋壳的雏秃鹰,又似刚出土的木乃依,毛稀皮皱,尘封已久。一幅幅似曾相识的面孔,或白发寥寥,或两鬓如雪,或伛腰偻背,或伤骨断腿,走路靠木拐支撑。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被人背着、架着,仿佛是二战结束后被遣返的鬼子俘虏。在休息厅里相互见面,你抱着我痛哭失声,恍如隔世;我望着你呆若木鸡,老友相见难相认。十年“文革”噩梦,仿佛凝固在这生死聚首之间。多少人含恨死去,多少人蒙受沉冤,多少人音讯全无啊!交谈内容大都是打听某某人是死是活,为什么就没来参加这个大会。

三时许,大厅里银河似的华灯齐亮,聚光灯把主席台照得如同白昼,乐曲声随之而起。人们情不自禁地站立起来,向台右边望去。湖南人大概还托老祖宗的福,我坐在厅中一区七排十七号——后面是赵丹、白杨、张瑞芳那批昔日电影界巨星。我看得十分真切清楚:那位在“文革”中“拍断”手指,在粉碎“四人帮”中力挫狂凶的老帅叶剑英,已是“廉颇老矣”,浮肿的脸上起了老年斑,行动不便。他被两名女服务员搀扶,缓缓步入台中央第一排,后面依次是“三起三落”打倒了又爬起来的邓小平、“站错队”挨过整的李先念、邓颖超、彭真、胡耀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政协副主席史良,几乎是由人抬上主席台的。身为党和国家二号人物的叶帅年事已高,中途服务员两次请他下去休息,他却坚持坐着听邓小平代表中央作“祝词”,坐了两个多钟头,只是第二次在服务员帮助下,挪挪屁股改换了一下坐的姿势。

电视、电影、摄影记者,在主席台和大厅里穿梭来去,在眩目的闪光灯下摄下这悲壮的历史镜头。

开幕式伊始,当主持会议的周扬,宣布为受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的老舍、田汉、阿英、赵树理、柳青、周立波、冯雪峰、闻捷、周信芳、蔡楚生等等一百名著名作家、艺术家起立致哀时,全场像火葬场一般静穆、死寂,只有一声声唏嘘抽泣之声。

邓小平的“祝词”是文代会最重要的文献,他讲话时声音宏亮,浑厚有力,显示出一个“不倒翁”、“铜豌豆”的顽强气概。掌声一阵接过一阵,如雷鸣,如海啸。久经禁锢、迫害与磨难的文艺人,对邓小平许诺的党不再对文艺“横加干涉”充满喜悦与激动。

周扬年近七十,六十年代在湖南长沙,我曾听过他一次报告,那时他年富力强。但十年浩劫,他作为文艺“黑线”的头子,首当其冲。听说他肺癌开过一次刀,这次为起草大会报告,七易其稿,有一次写稿晕了过去。这个报告很难写,十年“文革”他是被害者,十七年他整过人,还有三十年代排斥鲁迅的旧帐,这都牵涉一大批无辜者。他检讨太过伤害人,不检讨也伤害人,左右为难,煞费苦心。

报告写得不错,但他已心力憔悴,只讲了开头和结尾很短的两个部分,主要部分请人代念。

在食堂吃饭,为了便于各省代表相识、交谈,随便围席。这天午餐时,一位中年男人陪着一位体态笨拙、迟钝的中年妇女,坐到了我们湖南一桌。我细细打量这女人,脸容似曾相识,大大的眼睛目光呆滞,神情麻木,行动迟缓。要不是她的丈夫、陪同来北京的那位教师介绍,谁会想到这就是当年身材苗条,活泼聪慧,曾经在电影《阿诗玛》、《五朵金花》中扮演过天真烂漫的女主角的畅丽坤呢?席间,她丈夫说起杨丽坤在十年浩劫中所受的迫害,残酷折磨,至今身上仍残留着神经分裂症后遗症,令人又是辛酸,又是悲愤!

作协代表大会进行大会发言。发言的有白桦、萧三、徐迟、萧军、王蒙等。萧三的发言,最激动人心,最受欢迎,不时被掌声打断。八十多岁的老作家,像缩了水的小老头,颤颤巍巍由两名工作人员扶上讲台,说不到两三句话,就如受了虐待的前娘生的崽,哇哇哭泣,全场哑然,大家都陪着他掉泪。他不安地站起来,因为说不下去。但是稍许镇定了一下,又哽哽咽咽地接着讲下去,一直把发言讲完。萧三说,他七十岁坐牢,坐了七年,在自己人的牢里坐了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被剥夺发言权达十六年之久。毛泽东亲自批示不能再监禁,再追查萧三问题了,他虽被释放,但仍遭软禁,不能任意外出,每月要写思想汇报,直到今年早些时候,才恢复党的组织生活。他这个青年时期足迹踏遍全世界的作家、《国际歌》的译者,三生有幸,死里逃生,才有今天。

接着老作家萧军发言。萧军,以他的作品、与萧红的爱情以及分手而蜚声文坛,而他却在读者中消逝三十多年了。他是个魁梧的东北大汉,一头白发,方脸红彤彤的,腰板挺直,至今还像个“猿人泰山”。他说话响亮,干脆,幽默,风趣。开始他像宣读判决书,自报家门、“罪恶史”;然后说他到东北走了一道,故乡人说他是“出土文物”。他对此作了一番解释,谈到自己的人生观,奋斗经历,当年鲁迅对他和萧红的提携。解放后作了三十年反面教员的感想,还讲了德国一个牛与苍蝇的小故事,朗诵了白居易一首《凌霄花》的诗词。他的发言,使沉重的会场气氛略显悲怆而活泼。

文代会闭幕后第二天上午9时,我随康濯、萧育轩一道去西苑参加冯雪峰同志追悼会。在签名薄上签名后,戴上白花,走进悼唁厅。悼唁厅里,冯雪峰的遗像下,搁着骨灰盒,上面覆盖着中国共产党党旗,前有青松素花环绕,有叶剑英、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送的花圈。其中也有湖南作协全体代表献的花圈。四处悬挂唁帐、唁诗。其中有一首挽联云:

尊崇一个忠诚正直的人

鄙视所有阴险毒辣的鬼

我最早知道冯雪峰是读鲁迅的作品。1963年,冯雪峰为写李自成,到湘潭了解何腾蛟的素材,由刚参加工作的我接待,我陪同过他几天。他那时满头银发,脸色红黑,颇有点像古装戏里的“关公”,神采奕奕。他走后我才知道,头头们不愿出面接待这个红脸关公,是因为他是一个挨整的大人物,怕惹麻烦。现在他盖棺论定,只剩下一把骨灰。胡耀邦、周扬、朱穆之等领导和二百多位文艺界人士参加了追悼会,由时任中宣部副部长的朱穆之致悼词。

第二天上午,湖南代表团乘车去八宝山参加周立波追悼会。立波是湖南人,有所谓“益阳三周”(周扬、周立波、周谷城)之称。立波同志生前我跟他并不很熟,仅见过几次面。六十年代他在湖南当省文联主席,听过他的报告,对他的作品、人品留下非常美好的印象。听说周扬同周立波还是叔侄,周扬为立波作悼词时,几次呜咽哽喉,说不下去。

四次文代会结束了,最后竟以两位文学界名人的追悼会告终。从开幕式向一百位(何止一百一千啊)屈死的文艺精英默哀,到闭幕后为冯雪峰、周立波两位即使在三十年代的白色恐怖下也没有暴死而恰恰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前辈开追悼会,足见这次相隔十六年的文代会,是一个多么沉重的历史话题。

如果人死之后,真还有灵魂的话,无疑这次大会,是侥幸活着的人和枉死的孤魂野鬼在这儿开会,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生死相聚!

(发表《人民文学》,收入中国文联出版社《百年烟雨图》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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