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大爷
孩提时,就听大人们常念叨四大麻子:黑麻子郭,三麻子白,不白不黑的六麻子王,能掐会算的瞎麻子张。这瞎麻子张,就是四大麻子之一,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张二麻子瞎二爷------俺的瞎大爷
大爷生于上世纪1929年,三岁的时候因生天花,不仅落了一脸的大麻子,还成了双眼瞎。爷爷和奶奶为了让孩子将来能混碗饭吃,在大爷七八岁时就把他送到了山东拜师学周易算命去了。这一学就是六年。凭着他的聪明才智、顽强的毅力,在几个同门师兄师弟中学得尤其出色。人们一提起他,都说这瞎子了得!
大爷是个光棍,终身未娶。他中等身材,粗脖大脑。那头型,那长相,那身材,如果不瞎不麻,活脱脱一郭德纲。
大爷因算命准而出名,谁家小子说媳妇、闺女找婆家、结婚择良辰、求财、算官运、人们都找他批八字。甚至人们丢了东西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老人家身上,让掐算是否能找到。以解心头之惑。远道的、近村的来算命的男男女女是连续不断;并且还经常有捎信叫去的,专门来请的,好不风光。
都说正月算卦准,每逢这个的时候,批八字的、抽帖的人都排队,再加上看热闹的,人们常常把屋子围得水泄不通。
每个来算命的人都要先报上生辰八字,说清他可就开算了:只见他用右手大拇指在其他四指各个关节轮回的按来按去,眉头一皱,两只灰白色眼球往上一翻一翻,口中念念有词:“属马的二十一,天河水命人聪明,卯时生人兄妹仨,父母双全有福人,匹配属羊上等婚,立秋时节交大运……”还有什么“夜梦金银醒来空,求名求利都不中,夜晚打下千条计,到早还是一场空……”
解放前夕,一村里的恶霸,因长得尖嘴猴腮,跟个虾米似的,又不干好事人们暗地里喊他“瘪三”。这瘪三仗势县城里有个亲戚当什么大官,在村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们一提起他恨得牙根都疼。可人家有权有势,人们对他的恶行大都是敢怒不敢言。这狗东西有一嗜好,天生信命,时常请道家做法,算命先生占卜。后来听说邻村瞎二爷拜师学艺回来了,便又找到了瞎大爷。
“瞎子,听说你算卦很准,给我也占上一卦,算的好呢给钱,不好呢,妈啦巴子的!白算!”
瘪三这德行瞎大爷早有耳闻。他干咳两声,说道:“你报上生辰八字待我给你算上一卦!”待那瘪三报上生辰八字后,瞎大爷若有架势得可就算开了:“此卦向南方,难危不可当,平时多不义,目下有灾殃。”
瞎大爷接着说:“从你的卦象和你说话的口气来看,你阴气太重,似有大祸临头啊!”
“你竟敢信口雌黄?”那瘪三恼羞成怒。
“爱信不信,不信拉倒!我算得不准,那你找别人算去吧!””
“那有什么破解之法?”那瘪三赶紧改换口气追问。
“为非作歹损阴德了,获罪于天,无可祷也!”瞎大爷叹了口气。
不知是瞎大爷算卦真准,还是这小子作恶多端遭报应了,没过多久,这瘪三就得了一种怪病,上边一个嗝,下边一个屁,两腿一伸,俩眼一闭,王八了!从此瞎大爷算卦准的消息,就像隔着窗户吹喇叭---名声在外了!
六十年代初,本村的一个王氏寡妇,丈夫是个乡村教师,不知什么原因打成了现行反革命,由于受不了游街批斗,跳坑塘自尽了。一个寡妇,反革命家属,上有年过花甲的老人,下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她觉得生活实在无望。偷偷找到俺那瞎大爷,叫给算算,这苦日子啥时能熬出头啊!大爷很会劝解人,他觉得这孤儿寡母的很是可怜,唯恐再想不开,有什么三长两短,边掐算边解劝啊:“古镜昏暗好几年,一朝磨明似月圆。今朝谋求占此卦,时来运转乐自然。”
瞎大爷接着又送这俩可怜的孩子四句卦语:“时来运转喜气发,多年枯木又开花。枝叶重生多茂盛,几人见了几人夸!”
“大妹子,吃苦了苦,苦尽甘来。熬吧!为了这俩孩子,你也要坚强一点儿!你这俩孩子懂事聪明,将来还会金榜题名,好日子还在后面呢!”瞎大爷继续劝解。
78年拨乱反正,那寡妇的丈夫得以平反昭雪,俩孩子还相继考上了大学,拨开乌云见晴天,好日子终于来了!为感谢当年瞎大爷的婉言相劝,这寡妇还特意提礼品登门致谢。
人们都说:“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窗的同时,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这句话用在大爷身上很正确。他虽然看不见,但记忆相当惊人,精明的很。一天算了多少卦、抽了多少帖,共计挣了多少钱,分毫不差。他每天或者是几天算命的钱每次都是哥哥或者我来点数。并按照他的要求一角、两角、五角......以零凑整分类存放。
记得有次哥哥耍了点小聪明,少说了两角钱,想偷出来买小玩意儿,他都觉察的到,并警告说“要钱可以,偷钱没门。不许再有下一次,不学好,找挨揍。”
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也有趁算卦的人多、手杂,便给张少角的钱,或者是两角冒充五角的、或者是拿张破纸冒充毛钱递给他,他拿过来一捋一摸,就知真假伪劣,并当场揭穿,毫不留情,使得这些人羞愧的无地自容。连说好话。
随着经济的发展,人民币也时常改换大版面,新版旧版一搀和,大爷手摸辨别人民币的本事就不灵了。气得他直跺脚。
瞎子耳聪,这话一点不假,地下掉个针他都能听见,都说过目不忘,他是过耳不忘,只要他认识你,以后不管多少年在哪里见到你,一说话他就能叫出你的名字。
大爷的自理能力很强,房间收拾的干净利落,洗衣、做饭样样都会,提水、挑水那更是叫绝。也为此引来好多疑问:“他真的是实瞎子吗?
我小的时候各家都是去井里提水吃,大爷经常手拿竹竿亲自挑水,从家到井边需要往东连下两个坡,然后南拐500多米。再东行200多米才到井边,也有好奇之人趁大爷挑水时停下脚步瞅着:见他拐弯抹角从来走不差道,快走到井沿边时逐渐放慢脚步,用竹竿往前一探,小步前曲着停下来,停的位置恰到好处。然后两脚叉开,站到井沿左右两侧,接下来摆桶、提水......这一连串熟练自然的动作,以致很多过路人拍手称奇:“了得,一个瞎子,提水、挑水竟如此熟练!”
村里一个无儿无女的老人,跟大爷是邻居,还是瞎大爷的远房叔叔,小时候患小儿麻痹成了瘸子,大爷每次挑水时都要问问这位叔叔要水不,感动的这位老人泪流满面。大爷说:“叔啊,有你瞎侄子在,就有你水喝!没水就说话。”有人不解:“一个瞎子自己的生活还需要照顾呢,还管别人,充的什么能啊!”
瞎大爷年轻的时候,没一个敢上门给提亲的。你想那个年代,弟兄姊妹一大帮,家里穷的叮当响,连个窝都没有,好小伙还难讨老婆呢,何况一个一点路都不通的瞎子。就是找个残疾人也是大门口里种南瓜------难上加难。一晃过了说媳妇的年龄。用他自己的话说:“谁不愿意找个暖脚的啊!我这熊样,谁愿跟着,咳,命里无妻,不可妄想啊!”
也曾听过大人们说,灾荒年时,有一逃荒要饭来到此处的哑巴母女,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甚是可怜。村里的大队书记找到俺大爷家人,想把那哑巴女人嫁给大爷做老婆。这么好的事,一家人那还用商量啊,一致通过。一来娘俩儿都有依靠。二来大爷可以说上个人,得知道女人啥滋味啊!可大爷一听女方是个聋哑,竟然一口回绝了。“我看不见,她听不着,还不会说,这日子没发过。再是人家是逃荒到这的,我算命也就是混碗饭吃,咱一家老小还没饭吃呢,这不是坑人家嘛!趁人之危之事咱不能做,好人家有的是,叫人逃活命去吧!”犟劲上来,谁说也没辙。那大爷愣是断送了一桩姻缘。
听姑姑说,六零年发大水,三年连续大灾荒时,地里的庄稼是颗粒不收。一家老小吃了上顿是没下顿,树皮都被人们扒光了,草根、草种子都成了好东西。人们肚皮薄的简直可以看见肚子里面的草种子。饿死人之事时有发生,奶奶吃草种子吃的腿肿的都走不了路。要不是大爷的那点算命钱买点东西糊口。一家老弱病残还不知饿死几口呢!
快过年了,带病的老父老母、年轻时就守寡的一个老嫂子带着一个孩子、刚刚娶进门的弟媳妇,一个上中学的小妹妹,一家人守着瞎大爷用钱买来的舍不得吃的一点红萝卜,树皮压的一点榆面,愁眉苦脸的。用什么包饺子?平时吃草啃树皮,过年总得吃顿饺子吧?可在当地买斤红薯片也得三块钱一斤。在当时真成天价了,谁家买得起?大爷那点算命钱又能买几斤?
大爷听说泰安那面有个南徐州,那里的农田大量种植的是红薯,别的不敢说,多的是红薯片。外地人就逃难般的去那里买或者用其他东西换红薯片吃。
腊月二十七,为了让全家人吃上一顿年饺子,瞎大爷不听两个老人的劝告,铤而走险,趁天黑拿上他的竹竿,背上用算卦钱买的一些干辣椒,(当地干辣椒便宜,徐州因仅生产红薯其他农作物都比内地贵),坐车去了南徐州换红薯片去了。
一天,两天......年三十的晚上,瞎大爷回来了,忍饥挨饿好几天,再加上肩上扛着的上百斤的红薯片。他穿着的那件打着几处补丁的破棉衣,散发着臭汗味;麻脸上挂满了泥土,就像脸上挂着的一个个黑铜钱,简直成了黑灰人。本来就睁不开的眼睛长满了眼屎。爷爷奶奶见了心疼的抓着儿子的手:“儿啊,苦了你啦!”
一个瞎子,竟成了一家人的主心骨了。用小姑的话说,当时她看见那一麻袋红薯片,高兴地抓着瞎大爷的胳膊连跳了几个高。
后来,瞎大爷慢慢讲述着他的这次苦难经历:
来到南徐州的一个村庄,并不是人们说的红薯片子多的是,各家各户也是缺衣少食。他背着干辣椒挨家敲门,祈求人家:“婶子大娘,大爷大叔们,哥哥嫂子,兄弟弟妹们,拿红薯片换点干辣椒吧,就当行好了,我那有病的老娘老爹,还有那寡妇嫂子跟孩子、弟弟妹妹们都等着红薯片过年呢!”人们看到一个瞎子很是可怜,就拿出红薯片换点辣椒;也有好心人一看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善念大起,白送红薯片的;也有的人家实在不愿换,他就祈求给人算上一卦,不要卦礼钱。直到那家愿意拿出红薯片为止。祈求哀祷了好几天,这大爷竟没吃几口粮啊!
几天,辣椒换成了红薯片。大爷又拿出了点钱买了一些。摸着满满一大袋的红薯片,他那个乐啊!谢天谢地,一家人过年可有指望啦!他顾不得几天的苦难疲惫,连夜坐车往回赶。坐车时还结识了逃难换粮的一些好心人,多亏他们一路结伴,上下车时给领路指道,才可以这么快回来。
就这样,大年初一,一家人用平时舍不得吃的榆树皮磨成的面子和红薯片子掺在一起和成面,胡萝卜做馅,美美地吃上了饺子。
这大爷生性就倔强,要强,脾气也暴,哪位敢惹他,只要他理不屈,你要是不赔礼,绝对在你家蹲三天。听大人们讲,他小的时候,有调皮的孩子看见他就“瞎子瞎子”的喊,还不时的往他身上投坷垃。他就装作害怕的样子哄骗说:“我手里有糖,我给你们糖你们别投我啦!”结果那些孩子信以为真,等走上前来拿糖时,就成了他手中的猎物了,照实那个打啊!等其他孩子纷纷跑回家喊来大人,给赔礼道歉后他才肯放手。要不,他才不算呢!
还记得小时候,一个比我小的男孩子由于争游戏房子把我推倒在地。我回到家就给大爷哭,哪知话还没说完,大爷拿起竹竿就冲我下来了:“你个受气布袋,在家受气在外边还受气,打你个软骨头,窝囊废。你长手干嘛用的?你连个小孩儿都打不过?我打你两竿子叫你长长记性!”状没告成,反而要挨竿子。见状,我边哭边撒丫子往外跑,他就拿着竹竿在后面追。边追还边重复着这几句话。这时候路上行人看见了,冲我喊,“傻孩子,别顺着大路跑,别哭了啊,哪不好走走哪里。要不躲个地方藏起来,你大爷又看不见,不就追不上你了吗?”听人劝吃饱饭。小孩子的我,实在跑不动了,一下跳到一个路边小沟里。蹲了下来。屏住气,再也不敢哭了。听不着声音,找不到人,他才罢手回家。
文革初期,全国各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算命作为迷信活动在当时是绝对不允许的,家人都劝他避避风头,暂时别算了,大爷也很固执。虽然他从事的称不上什么光荣职业,他就觉得钱来的硬正,用他的话说:“我一个瞎子,一不吃救济,二不偷不抢,我算卦自己养活自己,我犯了哪门子法?”所以他除了农忙时节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外,农闲时照样偷着给人算命。
有一天晚上,睡梦中隐隐约约的听到说话的声音,睁开睡眼,见小舅来了、正和爹、姑姑在商量着事,说大爷在西曾算命时惹了祸,差点没把工作组的人摔死。现在被扣到西曾大队部了。
原来他去西曾给人算命,当走到一路口时,被当地包村的工作队人员截住了,要他交出罪证“打板”和算命的“纸贴”来。你想,那是他的命根子,他怎么会主动交出来,便和工作人员争吵了起来。争吵中,那人欺负他眼瞎看不见,上前就去夺他手中的包,都说哑巴狠,瘸子楞,瞎子打人不要命。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手死死抓住手中的包,一手拿起竹竿狠狠地冲来人打了下去。别看大爷眼瞎,身体壮得很,赶牛、拉车、样样都行,二百多斤的粮食一扛就走。但这次毕竟是孤军奋战,他完全凭听力判断对手的所在方向,终寡不敌众,手中的包被几个工作组人员抢了过去,“纸贴”顺手给撒了一地。竹竿也被他们一扔老远。手中的包没了,引路竿子也没了,大爷疯了!只见他俩手一呼啦,就抓住了旁边一个工作人员的衣服,然后抱起那人的蛤蟆腰,撕打起来,那工作组人员,细皮嫩肉的,哪是他的对手,他左右一晃,,一咬牙,一跺脚、一使劲,把那位工作人员像扔小鸡一样扔了出去,恰巧扔到了路边的猪圈里。他可不知这有一猪圈!可怜的工作组人员摔了一身的猪屎。趴在猪圈里半天也没爬起来。
“好几个人欺负一个瞎子!这回找挨揍了吧?该!”围观的人们私下里打抱不平。
敢打工作组人员那还了得,工作组的其他人喊来了村里的书记、民兵,众人悄声出主意:“好汉不吃眼前亏,跟他们上大队去一趟吧!”于是大爷被“请”进了大队部等候处理。
“愿咋的就咋的!”大爷犟劲上来了。“我光棍汉一条,不让算卦,有管饭的地方就行。赔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做检查,说好话,不会!”喝牌的了。后来官方了解到大爷家世代贫农,他父亲生前又是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初期的老党员、老支书。他又是孤残人,此事也就在他兄弟妹妹、和亲戚们的陪理下不了了之。
我的父亲是个文人,三年大灾荒时,因一家老小没挣工分的,忍饥挨饿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六三年父亲便积极响应号召从北京一个修配厂下放回到了老家。回来后曾先后在饶阳店管理区、赵行公社做文书、杜家坟扬水站会计,负责农业征收报表预算和农田水利工程等工作。
随着文革运动的不断深入,一人犯法,全家人受株连。父亲第一次入党,因为有个瞎哥哥是个算命先生,地地道道的牛鬼蛇神,政审没有通过;工作需要,父亲又一次要求入党,公社党委、还有工作组负责人叫父亲给大爷做工作,叫他主动交代问题,跟各村看阴阳宅的、跳大神的、修神家庙的、媒婆子们、还有看虚病的一起去公社办学习班,并在全公社的大小28个村庄群众大会上巡回做检查,保证以后不再算命骗人。
,那时候,瞎大爷刚从天津大连投亲算命回来不久,他一听说办他学习班,说:“放心,办学习班我去,这样也好,有个管饭的地方,也省的我瞎眼模糊地自己摸索着做饭了。我一个瞎子算命为了挣碗饭,叫我交代问题不行,我有什么问题可交代的?我做的哪门子检查?”他还是犟他的理。后来经过父亲的苦苦相劝,大爷为了我父亲的前程,终于答应去学习班主动交代问题巡回做检查去了。
他依照学习班工作人员的吩咐,做着深刻的检讨:“我叫张修宪,家住兀兰屯,今年四十五,自幼拜师学艺。为的就是混碗饭吃。其实算卦这玩意是迷信活动,糊弄人的,希望姊妹娘们、老少爷们不要相信俺这算命的,要相信科学。”
瞎大爷拿出了算卦的本事,接着又讲起了他的坎坷命运,对着话筒是滔滔不绝啊:讲他小时候因为眼瞎怎样的被人欺负;学算卦也是生活所迫,被逼无奈;讲他学算卦时由于记不住师傅教的天干地支之类挨得鞭抽棍打,怎样跪搓板;讲他刚串乡算命时因为各村道路不熟悉怎样掉进白菜窖里摔折了腿;那地主崽子怎样放狗咬他;讲他发大水时牵牛过桥怎样掉进了水坑里,如何挣扎才没丢了性命;讲他自己做饭切菜差点没把手指切断,柴禾如何烧着过半间屋;讲他背井离乡算命的悲苦,流离颠簸的辛酸......那真是字字泪,声声血啊!最后他拿着话筒沙哑着说:“说实话,要不是俺眼瞎混口饭,不给俺老爹老娘兄弟姊妹们还有下边的侄子侄女添麻烦,打死俺也不算卦啊!”讲的在台下听广播的社员群众凄然泪下,反而同情起这瞎大爷来。
一个月的巡回检查和学习班,瞎大爷竟然胖了起来,红光满面的。学习期满,父亲接他回家时。学习班的工作人员对我父亲说:“你这哥哥是真能吃,一顿五六个窝头还得饶上三碗菜,我们给他讲课,他呼呼睡大觉,那呼噜声打扰的别人也学不下去。真是吃得饱睡得着啊!做检查的话我们不知要重复教他多少遍才记住。忆苦忆得倒挺好。一个瞎子,也怪可怜的,回去好好改造吧!”
临走,公社负责人来做总结讲话,大爷还紧紧抓住党委负责人的手,打趣地说:“有吃有喝不干活,这个地方可好找啊!我在这里待得,还真不愿意走了,我提前走走后门,看在俺兄弟的份上,以后办学习班别忘了再请我!”
大爷为了不连累兄弟姐妹的前途,从学习班回来后,暂且放下了算命的营生。生产队长为了照顾他,把他分到生产队的牲口棚,(也叫头牯圈)当了饲养员,因晚上还得给牲口加夜草,大爷干脆搬着被窝卷儿和其他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住进了草屋。白天他跟其他几个人铡草、赶着牲口井边饮水、去村外割草割苜蓿,半夜轮回给牲口加饲料。这样,牲口棚旁边的草屋,记工分的小队部,就又成了大爷说书唱段的活动中心了。
原来瞎大爷不仅会批八字,而且说书也不算外行。会说两个长篇段子《薛仁贵征西》和《瓦岗寨》,但是他嘴巧手拙,一点音乐细胞也没有,不管师傅怎么教,楞是学不好弹弦子,二胡更别提,吱啦吱啦的拉直音、拉破音。只气的师傅手指他脑袋,连连摇头:“真乃朽木不可雕也!”师兄弟们一提起他来就笑一回:“算命的尖子说书的笨蛋”。所以出徒后,他也没跟着师兄弟们说过几次书。就这样越撂手越拙。那胡弦成了俺家人的娱乐工具了。
那时候,小戏匣子村里人家是寥寥无几。更别说电视了。人们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尤其是夏天天气闷热,各家又没有电灯电扇的,大都提搂着小板凳、蒲团子、破苇席,拿着蒲扇子在户外说笑着乘凉;小孩子们也就跟着大人们在空场嬉戏玩耍。后来,为丰富社员群众的文化生活,大队工作人员提议给瞎大爷多记工分,叫瞎大爷给社员群众说书。但有要求,不能说禁书,最好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革命段子,否则不但不记工分,反而倒扣。开始瞎大爷说什么也不答应,一是觉得自己说书功底差,多少年了又没说过;再就是说个书还限制自由,但经不住老少爷们的再三请求,勉强答应试一试。就这样,在一盏马蹄灯的照耀下,他坐着一把晃晃悠悠的烂凳子,前面一张记工分的小破方桌,村里爱听书的王大叔从他家拿来了一面小破鼓,瞎二爷又从家翻出了多年未用上场的那把单弦,还有那副算命用的呱嗒板,一个铜质铴铴锣作为说书唱段的家什。一个夏天,听瞎大爷说书就成了社员们闲暇时间的盛事了。
刚开始说书时,大爷练了好几天,把《李婆娘骂鸡》这个幽默段子改成了一贫农家的一只老母鸡叫一地主婆给偷走了,那贫农之妻发现后,气愤之极,竟然跳到了墙头上。书至精彩处,瞎大爷腾地一下站起来,那深凹的眼珠子上下翻动着,双肩抖抽着,怒气冲天!打板声、铜锣声嘎然而止。他用他的绵羊音学着贫农老婆呐喊道:“四邻八舍听我喊,地主老婆不要脸,绫罗绸缎身上穿,偷鸡摸狗啥都干。你拿俺的鸡毛嘞封箱,拿着鸡腿当拐棒,拿着鸡爪子挠痒痒,吃着鸡肉当干粮!贫下中农眼睛亮,打倒这个贼婆娘!......”他的书,有时胡编乱造尽管连贯不起来,但是村里的老少爷们还是喜欢听,就连在外边玩耍的小孩子们也会学着瞎大爷的样子腰一掐、眼一翻说两句书呢!
再好的饭天天吃也无味了,再好的段子天天说也听腻了。根据大队宣传干事的指点,瞎大爷先后改说过《龙江颂》、《红灯记》等革命选段。但人们都听过样板戏,看过电影,瞎大爷又是临时改说,磕磕绊绊也说不成趟,人们听着听着就打瞌睡。小孩子们也开始不听话,四散野跑去了。
后来一个爱听书的老贫农提议,叫瞎大爷讲他的拿手绝活《薛仁贵征西》出了事他兜着。提议得到一致同意。哇塞!那才真叫书呢!
开讲时,瞎大爷先急促地敲了一阵小鼓.然后他闭着的眼睛向上一翻,灰白眼咕噜了好几下,摇头晃脑开口说道:"鼓打多了费皮子,马跑多了费蹄子,姑娘多了费胰子,小子多了费席子."然后又抑扬顿挫说道:"一阵锣鼓敲罢,听学生我喉咙嗓哑慢慢说来----"于是乱哄哄的院里马上静了下来,只听得大人们不休,小孩们不睡。
大爷的生活非常拮据,不吸烟,不喝酒。一件衣服要穿得不能再穿、一双布鞋漏了脚趾头、一条裹头的白毛巾薄的都打了眼才换新的。剩一碗粥也要强挨下去。一块干巴窝头都不叫扔;头疼感冒没花过钱,说自己抵抗力强,喝点姜汤就能好!村里的人给他借钱,只要不是孤寡穷苦,不管远近,他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一个子儿也蹦不出来;就是别人借取的家什用过后还来时,他都仔细地摸摸再摸摸,看是否损坏,以致村里人背后说他是个吝啬鬼。
可就是这样一个一分钱都抓出汗来的“吝啬鬼”,没要过国家一分补助款,就这样一个吝啬鬼,父母养老送终、弟弟妹妹上学、包括兄弟娶妻盖房都少不了他的血汗钱;就这样一个吝啬鬼,每次算命回来,或多或少都会给我和哥哥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带回不同的小礼物:或扎辫子的皮筋、玻璃丝;或是学习的本子、带橡皮的花铅笔、小刀;或者是我们爱吃的点心、水果之类;就这样一个吝啬鬼,逃荒要饭的来了吃着他给的平时他都舍不得吃的馒头!
大爷,心目中刚强的汉子,也有流泪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流泪还是在我七岁的时候。
在我五岁的时候病魔夺走了我娘的生命。两年后父亲给我们找了后娘,但后娘娘家人提出来的条件是:两个孩子可以接纳,瞎大伯子不要。结了婚后得分家。为了尽早让弟媳娶进家门,让两个孩子有个娘,大爷很痛快的答应分家单过,不连累兄弟。
弟媳娶进了家门,没出一个月,大爷就搬到另一个院里了。此时孤零零的他,想到了离世的父母,想到了远嫁他乡的姊妹,想到了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一切;想到了往日大院里的温馨嬉闹,他难过了,幼小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失声痛哭,大爷也会哭?我有点不解,有点害怕。我和哥哥摇着他的手:“大爷,大爷,别哭,将来以后我俩管你,给你做饭、洗衣……”听着两个孩子话,他抓着我和哥哥的手,哭得更厉害。
他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后,我们再去他家,大门已上锁,不见了他的踪影。这一走就是两年啊!
我和哥成了无依无靠的草。不知一天往他家门口看几回,真就好像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大爷早回家。
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有了很大提高。瞎大爷算卦也不再受任何限制了。他省吃俭用,用他的积蓄盖起了新北房。父亲把他的长子我的哥哥过继给了他的瞎哥哥。儿子过继了,女儿怎么办?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望着从小就疼爱我的父亲,我含泪对父亲说跟着大爷和哥,从此,我和哥便跟着这位瞎大爷一块生活了。
哥哥娶了媳妇;
我当上了小学教师;
家里买了拖拉机;
哥哥又给瞎大爷添了俩孙子;
......
好事多多,喜事连连,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红红活活。
瞎大爷笑了,笑的那么开心!
九零年,大爷因病离开人世。享年62岁。所有他看病的钱,包括他的丧事处理,都是他事先准备好的,没有花我和哥哥一分钱,用他常说的话:“两个孩子这么孝顺我,我不能在经济上给他们再添累赘!”
就这样一个双目失明的人,临终还挂记着当时没有出嫁的我:“云儿,大爷现在唯一牵挂的就是你啊!我没能给你留下什么,也等不到你出嫁的那一天了!”
看着病危的大爷,我情难抑,眼泪夺眶而出!
忘不了,儿时他领着我和哥哥算命的场景;忘不了,多少次我和哥哥托着脸腮坐在大爷家门口等着他给我们带回来的礼物;忘不了他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大爷的坟就埋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哥说:“他一辈子坎坎坷坷,孤苦无依,这样我们可以常看看他!”
天堂中的大爷,你一定会比世人的眼光更亮!愿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