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秀岭热水塘
我没有调查过其它地州的温泉分布与数量,但保山的温泉数量之多、分布之广是足以让人瞠目结舌的。不论是哪个乡镇都多或少有所分布,繁花似锦的闹市,偏僻的乡野,都有可能随着滚热的地气汩汩冒出一汪热水。有些温泉在全国乃至全世界早已名闻遐迩,如腾冲热海、龙陵邦腊掌、昌宁鸡飞温泉、施甸石瓢温泉、隆阳金鸡温泉……。如此波澜壮阔的温泉分布,没有给保山冠名“温泉之乡”实在是有点不近人情,以至于像我这样不善于叫屈的都为之愤愤不平。我所生活的小山村并没有温泉,只有被大地冷藏的龙洞水,这是造物主对我的不公,是我人生的一大缺憾。可我依然敢于和争温泉之乡叫板,因为我曾有幸在温泉遍布的地方浸泡成长。上帝是公平的,不足之处总会在其它地方给人补偿,这是我坚信不移的,正如外婆家的温泉为我弥补缺憾一样。
当我张开记忆时,发现自己已睡在外公那毛茸茸的狗皮床上,视线里的亲人就是外公和外婆。至于父亲和母亲我压根儿没有这一概念,也从未去设想。外公骨瘦如柴却声如洪钟,每当我有了新的“杰作”,通常也就是用废旧电池里的黑东西在门板上作画,外公便会狂吼:“给我打水来擦掉,不听话就把你送回石家庄儿去。”我不解其中的深层含义,赶紧老老实实地用洗脸盆打来半盆温烫温烫的清水乖乖地抹洗自己的“巨作”。为此,我也找到了另一种娱乐方式,即脱去裤子在屋后水沟的温泉水里打滚,不过也要偷偷地去。外公的背像一张拉弯的弓,我不知这样的背是否很有力量,每次离家去一些陌生的地方,我总是贴在那弯弯的脊背上上下颠簸而往返的。比起外公那波浪起伏如松球的老脸,我更钟情于这似弓的弯背。我忌惮外公的层峦迭嶂的老脸,更害怕那一双和松树枝一般的“魔掌”。几次在水沟里快活地滚打都是被外公的“魔掌”如老鹰叼小鸡般提了回去,那份恐惧感至今萦绕在心头甜甜地回荡。
与外公的“凶神恶煞”相比,外婆显然就是活菩萨。满头银丝下铺着一张白皙略皱的皮囊宛如草纸一般,不管我何时“闯祸”,总有不尽的微笑洒满“纸”上。外婆总是踮着那双富有时代意义的解放脚将大桶大桶的热水洒在菜园子上,我也时常尾随其后打着帮忙的旗号玩弄那一沟一年四季都富有热量的涧水。菜园子总有外婆忙不完的事,以致我饥肠辘辘时总吃不到想着念着的美餐,只能按下头爬在水沟边上痛饮那毫不爽口的温烫水。日子久了,我对外婆也心生不满,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抗议外婆不按时做饭。除此之外我很难找到合适的方式打发长不大的时光。陌生的同龄人时常像看大猩猩一样看着我,粗狂厚重的保山南腔在他们耳朵里简直就是噪音,不同的口音使我成了秀岭儿童中的“异类”。为了回避那一双双猎奇的目光,我躲瘟疫一般独自转悠在房屋后劈山开凿的水沟上。
秀岭,村如其名,二三百户人家如一块狭长的丝带飘洒在郁郁葱葱的山岭前面,俯视锅底塘一般的丙麻坝。外公家的房屋就劈开小山包的鼻子依山而建,使奔流不息的温泉水从屋后笔直的山体上凿沟而过。一汪热水从屋后流淌着实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不用挑水,只需掏空一根竹竿就能将热乎乎的水引流到厨房水缸里,放满水后,用玉米骨头一塞就能将水挡回去,这恐怕就是现代自来水的鼻祖吧。外婆一年四季都不需要烧开水,洗脸洗脚洗菜洗衣服全都是现成的热水,这是大自然对外婆劳苦奔波的眷顾。倒是外公,每天都要喝上一盅老茶方才舒心,在土罐儿里放一小撮自制的芳茗,盛上半瓢温水放在火塘上加热后,轻轻吹一吹杯中的茶沫,美美地压上一口,香飘四溢。再拎起时常用来敲打我的长烟锅,吧嗒吧嗒地猛吸一阵,只熏得蚊虫不敢越雷池半步。如此山清水秀,难怪美其名曰秀岭。可房里的土地板似乎不这么想,皱起眉头抗议潮湿不堪。十多平米的土地板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无以数计波浪起伏般的圆形土疙瘩,乍一看,十分美观,只是不曾想到温泉带来的潮湿终究会给外公外婆烙下疼痛的病根儿。
秀岭有流不完、淌不干的温泉水,家家户户房前屋后都有热水淙淙流淌,这使我对大自然的神奇充满了朦胧的好奇心。沿着小山下的水沟去探索热水之源,约莫十分钟的十分钟的功夫便找到了镶嵌在村后田坝中间的热水塘。三五十平米的环形水塘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碧波荡漾,与我们常见的臭水塘没有两样。池中杂草丛生,长的十分茂盛,但也并不美观,正如它至今也没有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一样,我和当地人一样,只管它叫大塘子。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这口煮菜的大锅一年四季都热气腾腾,仿佛有人在下边烧着柴火一般。听说近年村民已集资将大塘子修葺一新,成为秀岭神山下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只可惜一直无暇前去找回童年的记忆。大塘子的水量十分充沛,分四条沟渠将池中热水引流到挨家挨户门前屋后。一条向北流淌;两条在寨子中间穿插迂回;另一条则是顺着山脚向南流经外婆家的屋后,再分两岔分别给砖瓦厂和寨子南边的住户供水。全村的生产生活就是靠这一方热水支撑,养育了世世代代的秀岭人,也养育了我这个不知家居何处的陌生人。
秀岭是一个人多耕地少的贫困山区,全村都只能依靠那一汪热水种菜为生。热水浇灌下的白菜花、蒜苗和菠菜等又嫩又肥,方圆百里的人们都青睐秀岭的蔬菜。热别是冬季,秀岭蔬菜是居家红白喜事必不可少的席上美味,吃到嘴里,仿佛秀岭的神山圣水也会在口中沿消化系统径直流淌一般,妙不可言。善于经营的秀岭人还将自产的蔬菜用骡马驮往保山、昌宁等邻近乡镇去销售,又可以为自己的辛劳多增加一份微薄的收入。除了蔬菜,秀岭的洋芋也是名震一方的。秀岭的洋芋产量高,个头大,肉质细腻,与一般村寨随地种出来的洋芋确实不一般,这在东山片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洋芋也是秀岭人的主要作物,犹如保山坝子产粮、南片区种烟一般。听外公说,五八、九年大饥饿时期,秀岭人就是靠着自产的洋芋和掺杂着芭蕉芋粉的洋芋饭来艰难度日的。来自雪域高原香格里拉的洋芋种在秀岭温泉水的灌溉下,洗去了千年的冰寒,迸发出勃勃的生命力,在千里之外的异地他乡茁壮成长,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秀岭的骡马将一驮驮灌满了温泉和汗水的洋芋驮往保山各地,换回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外公常跟我讲他带着母亲挑着洋芋去大堡子街换洋芋的那一段既动听又辛酸的陈年旧事,只是我始终不明白“母亲”是什么概念,她又是谁?
种洋芋的工序是很考究的,先将板地翻一翻,再用各式各样的木槌(我们叫榔头)把翻起来的土块砸碎,让耕牛来回犁上几遍,使土粒细腻均匀,然后再用耙将其耙平整。土地平整后,用细绳子拉线,用锄头沿线垒一条条十分规则的二尺来宽的长条,再在长条上开槽,然后把圈粪和肥料撒在开好的槽上等待下种。选种也是一项十分繁杂的工序,要挑选洋芋种上的芽口,根据芽口的多少来决定将一个洋芋分成几瓣,用菜刀切开,再裹上灶灰摆放到距离均等的土槽上,盖上土即可。接下来就是给种好的洋芋灌水,能不能恰到好处地灌水是种成上乘洋芋的关键。通常从种下去到收获,需要给洋芋灌三到五次温泉水。秀岭洋芋的优良品质,我想与温泉水灌溉是分不开的,或许是水温和水中含有的微量元素早就了秀岭蔬菜和洋芋的特有品质。收获洋芋的季节是最繁忙、最热闹、最开心的,村外的田野上到处都是挥着锄头、洒着汗水的人群。在暖暖的阳光照射下,一个个巨大的洋芋宛如《西游记》里的人生果一样冲着苍茫大地灿烂地微笑。傍晚时分,只要听到扎刺门老牌坊下的叮叮马铃声,便可知道舅舅们已将满驮的希望驮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烧几个洋芋,听大人们侃几段杨家将的故事,别提有多么快意。我不知道这深山僻壤的杨家人和传说中的杨家将有什么渊源,但他们每个人都能自豪地谱上几段杨家将的故事,仿佛他们就是杨家将的后人一样。是呀,他们就是手握一池温泉圣水的杨家将啊!他们用一双双勤劳的双手用热水洗去了一代代贫困,浇注了幸福美满的生活。
一位不速之客轻轻地推开了后院的竹门,满面笑容地走进了我们的院落。这里所有的人都和她似乎非常熟悉,热情地涌上去打招呼,只有我无动于衷,在竹管下我行我素地玩弄着汩汩流淌的热水。一双充满强大磁场力的大手将我一把揽入怀里,我惊慌失措垂死挣扎。外公外婆和其他人都在告诉我:“妈妈来了,快叫妈妈……”。我不叫,我不认识她。就这样,我被一个最亲最近最熟悉的陌生人强行背回了家。一路上,我扭回头去,望着一路跟随我老远的热水拼命地哭泣,拼命地呐喊:“外公,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