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黑陶罐
母亲走了,带走了我无尽的思念与哀怨。母亲留下的盆盆罐罐,却依旧盛着油盐酱醋,伴我走过每一个平凡而又充满酸甜苦辣的日子,流淌着生活的原汁。尤其那只黑陶罐——盛满爱和宽容、生与艰辛的黑陶罐,岁月无声,尘封不了它那熠熠生辉的釉光。
那只圆圆的黑陶罐,高一尺左右,两边有耳,上面一个小圆盖,也许久经岁月的磨砺,发射出古朴的光亮。它普通极了,村上几乎家家都有。但在我童年的世界里,那段因贫穷而失去光泽的岁月里,它对我的吸引力超过了别的任何东西。它是聚宝盆,又是魔术瓶。在我们好久没口福而馋疯了的时候,母亲总能从那里摸出五六枚鸡蛋,做上可口的鸡蛋面条,让我们余香满口中有滋有味地渡过好些天。在我们买本子买铅笔或是家里买油盐酱醋的时候,母亲又能从那里摸出一卷一毛两毛的零票,以解燃眉之急。幼稚的我时常凝望着陶罐发呆:要是我能拥有这个陶罐,我也许是世界上最富有最幸福的人了!
这种愿望竟与日俱增,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我那不安份的心,尤其我十二岁的那个瓜果飘香的秋季,学校门口几乎天天都有赶着驴车骑着自行车的小贩捎两筐苹果、梨子、香瓜来叫卖。不到半日竟能卖个净光,一毛两毛的小票源源流进贩子的口袋。许多同学从家里要几毛钱买来在教室里吃,扑鼻的香味和津津有味的吃相吞噬着我脆弱的神经,以至要紧闭双唇以防口水禁不住溢出。有时异想天开地跑到校门口,站在小贩那儿等待某个同学来买时施舍一点给我,但这种奇迹从来没有出现过。毕竟普遍的贫困状态下能有一两毛钱买一个果子对学生来说已是奢侈。我双手伸进口袋,捏得汗水湿透口袋也捏不出一毛钱来,只好望梅止渴直到上课铃响,才满怀失望和依恋跑进校门。
那时我惟一的愿望便是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两毛钱,但贫困的家境中父母艰难地支撑勉强供我们姐弟三人上学,再加上买本子铅笔的“计划经济”这些残酷的现实,怎能会满足我可怜的奢望?我连说谎的理由和勇气都没有。天上下一阵瓜果雨该多好啊!
一天中午,我在铃声催促中无精打采地离开小摊的回首一望中,突如其来的灵感擦亮了我久阴不晴的心,只觉眼前一亮茅塞顿开:黑陶罐!神秘的黑陶罐!我怎么早几天没想到你而受尽了煎熬!那可不是生蛋生钱的宝罐吗?
那一节课,语文老师讲了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热血沸腾的我沉浸在发现新大陆的喜悦中,酝酿成熟的计划像发酵好的酒,令我陶醉。漫长的一节课终于熬到头时我去找班主任请假,说头疼得厉害,班主任看我面红耳赤没打推辞,他怎能想到我因激动而晕了头,连书包都没背,我一路狂奔到家门口,大门锁着,父母上地收田,一切早在我预料之中。我从与三叔家相连的东头土台爬上,轻而易举地翻过了低矮的墙头,堂屋的门虚掩着,“咣”地一声门被推开,紧挨着墙角的柜沿上光亮的黑陶罐扑入了我的眼底,我像捞着了救命稻草似的赶忙冲了过去,令人泄气的是个头太小,陶罐太远,爬了几次都没爬上那可恶的大地柜,只好搬来低矮的小凳子踩上去,仍差一大截,又摞了一个,一爬却翻了下来,被摔得屁股生疼,我却仍不气馁,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能功亏一篑!
我跑到院子里,饥渴的目光终于搜寻到了墙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土块,一块、两块……摞了六块土块,我的手终于伸过去,摸到了光滑而冰凉的黑陶罐。我心跳急速加剧,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去盖子,右手探了下去。但是我失望了,里面盛着多半罐卷馍馍用的胡麻籽,鸡蛋没有,这几天农忙,每天可怜的一枚鸡蛋都被母亲给父亲做了荷包蛋。可钱呢?难道母亲真的会变魔术?我不甘心,右手继续往下探,胡麻籽被翻来翻去,沙沙作响,摸了半天,终于,我的手触到了一小卷东西,凭感觉,那是钱,只有钱,才有那样的质感!我抖抖索索地掏出钱卷,胡麻籽都撒了不少,我顾不了那么多,喜悦的潮水淹没了我!我爬在柜上,庄重地数着现在开始属于我的钱,一毛两毛……整整一块三!黑陶罐,终于使我成了天下最富有的人!
就在我准备爬下的一瞬间,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抓住了我沾满尘土的攥钱的手,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心绝望而无声地呐喊!不用回头,那是母亲的手,不知抚摸了我多次的充满疼爱的手!天哪!鬼迷心窍的我意连门响的咣当声都没听见!到了黄河边上,可我心死了,跌入了汹涌澎湃的激流中!
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母亲缓缓地说:“你爹心小,你们每天一走他就盼你们回来,他看见你这没到放学时问就回来,担心你不舒服,让我来看看。”母亲顿了半天又说:“用钱你就说,你悄悄拿了我们不知道,屋里你们姐弟三人,说不准就冤了哪一个,家里没多余的钱,就是一毛两毛也没多给你们,和别人家的孩子比,你们不胡花钱我也清楚,这都是我买东西时一毛两毛攒下的,防备着用……”我不敢转过身,我分明感觉到,母亲眼里早已噙满了泪珠。
我的泪也悄悄流了下来,禁不住诱惑的罪恶念头竟如此伤害了母亲!可母亲竟没有一丝的斥责!我的手无力的垂下,“啪”的一声,钱卷掉在了柜上,几颗胡麻子从钱卷中蹦了出来,母亲的手松开了,她拣起钱卷,从中抽出三张一毛的,塞在我的手中:“拿着,想买啥买上个啥!”其实她早感觉到了我内心的虚弱,不然怎会干偷鸡摸狗的事!“不,我不要,我啥也不买!”我哽咽着说。我还能有脸面对她的宽容和怜爱吗?“拿着吧!不要跟你姐姐和弟弟说!”母亲温和的声音中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爱的威力。我别无选择,默默地接过这三张油腻而凝聚着温暖的钱,装进衬衣口袋。母亲将其余的钱放进黑陶罐,拣尽胡麻籽,盖上盖子,又去地上干活。我把土块一块一块抱回原地,拍尽身上的尘土,又向学校跑去。
我虽然拥有了三毛钱,但瓜果在我脑海中变得模糊无味了,我成了姐弟三人甚至同学中的富有者,但我不会再驻足于水果摊前了,别了,曾经令我疯狂的瓜果!在我心中,只有母亲的黑陶罐,难以计算容量的黑陶罐!它会陪伴我一生,并源源不断地供给我一生受用不尽的宝贵财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