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年猪
记忆里,那些杀年猪的日子里总飘着猪油的香味。年关近了,一年中荒寒的日子就要暂告一段落了。想到过年时酥肉、炸豆腐砣儿和砣子肉一起在火塘上的鼎锅里兴奋地跳跃时,孩子们便不停地咽着口水。那时,还有白米干饭,还有未炸响的鞭炮。在人们的眼里,除过年外,没有比杀年猪更重要的日子了。
而我却最怕看到杀猪,一是怕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二是怕杀猪匠仁大爹。仁大爹高个子、络腮胡,眼睛很有神,声音略尖还有些沙哑,听他说话,感觉仿佛是他那把闪着寒光的杀猪刀在磨刀石上摩擦时发出的声音,让人心里发颤。他一到我家,把巴篓往地上一放,抽出那尺来长的杀猪刀在桌子一拍,高声冲着我和小弟叫道:“大牛二牛,看到我手里是啥家什?”吓得我与小弟缩成一团,不敢吱声,恨不得从墙缝里逃逸出去,仿佛他不是来杀猪的,而是来杀人的。等到他和来帮忙的邻里们一同出门去赶猪时,我便和小弟一股风般地溜了出去,躲得远远的,直到肥白的猪倒挂在檐柱的象鼻子上时才回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回来把猪杀了吧,顺便给你姐夫说一声,一路回来。”最怕和父亲在电话里说话,近两年来父亲说话时声音愈来愈小,愈来愈弱,听着总让人鼻根发酸。
山上近年来一到冬天就缺水,据说是山下青石厂放炮震得地下水改了道,烫猪的水要从几里外挑回来。父亲把扁担交给我,一脸歉意:“要不是我腿疼不方便,哪还要你吃这苦哟!你看山帽帽上陈表爷八十多岁了,还在挑水担粪,我才七十一呢,咋就……”我觉得好像有什么堵在胸口,闷得慌,不敢搭言,挑起水桶就出了门。
水快开了,仁大爹如当年一样准时到来。他两鬓斑白,眼睛也深深地陷了下去,身影也显得有些佝偻,只是说话时中气还算足:“秀才回来了?你老汉儿已把猪都按不住了!想当年我们兄弟俩给学堂里的范老太婆杀那头养了两年多的猪,毛重六百来斤,那猪劲真大,当时没有其他人帮忙,可你老汉儿那身劳力硬是吓人,把猪的一只后腿都掰断了!”
“哈哈哈……”父亲笑了。
一瞬间,父亲的眼神像拨去灯花的油灯突然亮了许多,拳头攥得紧紧的。
父亲八岁时就撑起家,肩挑着一家六口人的身家性命,耕地种庄稼,扛树抬石料,一个成年人能做的活儿他全都要做。解放后,常年在外躲壮丁的祖父回到家,可是好景不长,大办食堂之时,当时当队长的爷爷见食堂再办下去要饿死人了,于是将粮食分到各家各户,一时间很多的水肿病的人都得救了,而爷爷却被判了十年监禁,生活的重担再一次落到父亲的肩上。很难想像父亲当年究竟吃过什么样的苦,但我知道,父亲把祖父祖母养老归山、把他的两个妹妹养大成人、养育我们姐弟四人就耗尽他的一生的精力。他挖过几年煤、打过二十多年青石。如今除了一身残病,仿佛没有啥真正属于他自己。
仁大爹叫我和两个姐夫以及堂哥,把猪赶出来。堂哥倒是有经验,就是年过五十,力气小了,我和姐夫都是生手,有劲使不上,整得那猪像某些明星一个劲儿干嚎,声嘶力竭。父亲十分着急,一边为我们指挥,一边试图上来帮忙,被我阻住。花了五六分钟,我们才把猪放倒在地。
“我去舀水,”父亲慢慢地转过身,右脚连续地在地上踏了五六次才迈开步——他的右脚有毛病,检查了好几次,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谁要你舀水啦?你做得了吗?”从厨房里传来母亲责怪的声音,“莫挡路,还是去烤火吧!”
父亲又慢慢地出来,缓缓地坐到屋檐下的板凳上,木然地看着我们兄弟几人提着水往木桶里倒。
“想起我和你老汉儿一辈子抬过百多口丧,哪家的大小事儿没帮过忙?现在央几个人来按猪都找不到人了,家里有劳力的怕耽误了挣钱,钱再多又咋个?人哪——”仁大爹一边试着水温一边叹了口气,“你们一年在外,不知道家里缺劳力的苦处!”
约莫一个钟头后,一头活蹦乱跳的猪变成了一大堆肉,我两手提着几块肉从院坝里走正要走上街沿。
“来,我接着,”父亲说。
“用不着,等您接着时我就拿进屋了!”
父亲悻悻地让开,靠在柱子再不说话,那眼神,极像风中的烛火。
我心里隐隐一痛,大姐正叫我,我就没来得及细想又忙开了。
忙完了,一家人围着炉子闲话。仁大爹在鞋帮上磕了磕烟锅,对父亲说:“大老倌,你命好,就要跟儿子去享清福了,明年我也不杀猪了,没那个气力,可我还得在山上变牛哟!”仁大爹那羡慕的口气中隐隐透出悲伤和自豪的味道。
父亲没回话,还是一脸落寞与哀伤。
这是父亲这辈子最后一次杀猪了,事前我告诉过父亲,等猪杀了,山上那坑坑洼洼公路晾干了,再请人填一下,就把他和母亲接下山去。当时父亲满脸的不愿意,因为这片愈来愈荒芜的土地承载着关于他太多的苦难、欢乐和希望。
望着郁郁寡欢的父亲,我一下子明白了他那难以言明的伤悲。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干吗要充能干呢?哪怕他做得再慢,也让他再做一次他想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