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客
人到中年的张梦多在外打工十年，好不容易挣足了十万块钱。可他不象村子里有的人那样，有了钱就急急忙忙回家翻盖房子，而是在村门口外最不起眼的死水塘附近，准备修建一个占地二十亩地的农家乐。
这激起了全家人的反对。
“你在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修农家乐，周围四下丝茅草都没长一根，你说，哪来生意？你不知道五百米外的那个农家乐就是村长家的？”在家庭会议上，梦多年过七旬的老爸张老汉用布满青筋的手第一个举起了反对票。
“再说，那个地方过路客都没一个，前面是死水塘，后面是荒山野岭，一年四季冷清得很，你的眼光再好，可为人还是要实际一点好，憨梦多。恐怕咱们的钱还不够！”妻子菜籽花跟着公公随声附和。
“钱不成问题，不够可以借嘛！嘿嘿！”为干一番事业，梦多信心十足。
“谁会相信？城里的小朋友会来咱们乡下游玩？”七岁的儿子张希望不解地问，并在旁边故意把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没有客人来也可以自己耍呀！有什么了不起！咱们这里的农产品价格低廉，味道鲜美，我敢保证咱们的水果蔬菜绝对绿色环保！”梦多坚定信念。
两个月后。
一个崭新的、漂亮的、时尚的农家乐终于呈现在人们面前。
你看一楼一底的仿古建筑，新颖别致，尤其是古色古香的外墙格外引人注目。一楼的迎客厅宽敞明亮，中餐厅，西餐厅一个不少，二楼的KTV包间、棋牌室、娱乐休息室一应俱全。
“哎哟，好大呀！”前来观看的老邻居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赞美声。
“是呀，这么大的厨房，在咱们村里数一数二。”有人对着宽大无比的厨房竖起了大拇指。
“是新式的节能型的省柴灶！一个灶用一根气管与多口锅相连。”
“光是这一项，一年也会省下不少钱，将来的生意肯定好，说不定比村长家的要好得多！”人们继续议论纷纷。
“那是，那是肯定！毕竟本钱也投得相当多！”有人点了头。
“不过，据我看来，这些年村长的农家乐开得红红火火！除了天时地利之外，还在于人家会经营管理，再说人家是一村之长，面子还是有点大，上上下下的关系还是起点作用……”一个消息灵通的两排门牙稀疏的家伙，起劲地向街坊四邻透露村长致富的秘诀。
“西班牙，冬天来了，你牙齿有点冷吗？请你不要打胡乱说！说话做事还是要把风关紧点！”有个牙齿快掉光的当了一辈子老好人的老邻居，立即向西班牙发出了善意的忠告。
“对，人家叫带头致富，请你不要背着人家说风凉话！”有人随声附和。
“人多嘴杂！为人还是厚道一点好！小心隔墙有耳！”有人更不想招惹是非。
“对，人要厚道一点好，我打胡乱说，嘿嘿，大家千万莫信！”听完大伙的议论，西班牙顺势回了一句，便假装口渴，跑到厨房里找水喝去了。
可奇怪的是，真正开业那天，除了亲戚朋友和帮忙打杂的以外，居然没来一个客人。这令满怀希望的梦多十分失望。尤其是头发花白、脊梁弯曲的张老汉，叼着一个油光可鉴的旱烟袋，不厌其烦地在农家乐大门口不停地走来走去，当他看着头天早上还在打鸣的大公鸡，而如今却静静地躺在宽大的冷冻箱里，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他气冲冲地跑到二楼的棋牌室里，一边狠狠地抽着叶子烟，一边使劲地砸着一颗颗借来的麻将子，砸得那些打麻将的三朋四友，都以为张老汉发了酒疯。
可张老汉心里明白，自己没醉。
“现在的人，怎么不懂得享受呢？”看着准备了那么多丰盛的鸡鸭鹅鱼，居然没有人一个客人来？菜籽花十分沮丧，望着窗外的那潭死水一阵叹息。
好在娘家的三姑六婆和大叔小侄都自告奋勇前来帮忙帮忙打杂，这令梦多倍感欣慰。
突然，张老汉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于是，他急匆匆地打开冷冻箱，拿出了那只僵硬的肥肥的大公鸡，再用一张褪了色的红纸包着，放在了一个掉了两三处油漆的大茶盆里，然后连同一些美味菜肴，恭恭敬敬放在了迎客厅里的八仙桌上。
淘气的小希望不知何时把一块块沾满鸡血的红绸子，挂在了屋外的竹篱笆墙上。
三姑妈选了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在家神位置上，六姑婆则从一个牙齿掉光的老太太手里，借来了一个精美的打火机，在只有拳头大小的春不老萝卜上，快速地点燃了三支香和两根红蜡烛。
梦多找来一个铁皮盆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纸钱放了进去，然后点燃。菜籽花倒了一大碗高粱酒，放在八仙桌上。小希望也帮忙从厨房端来碗筷。
梦多找来一个铁皮盆子把事先准备好的纸钱放了进去，然后点燃。
一家人看着红红的蜡烛和缕缕青烟，甜甜地笑。
张老汉弓着背带头在家神面前慢慢跪下，双手合十。
梦多和菜籽花也紧随其后磕头作拽。他们口中念念有词，共同祈求未来的日子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只有不懂事的小希望，依旧笑嘻嘻的，在梦多的再三强迫之下才慢慢跪下，可忘记了应该说些什么？当他看见桌子上的大苹果时，却想伸手去抓。被眼尖的菜籽花逮了个正着。
“你这个不懂事的家伙，知道吗？这些苹果是给家神们吃的！你吃了，记性差，你再拿，小心你的左手！”菜籽花紧绷着阴沉的脸，一边拉着小家伙那只粉嘟嘟的手，一边靠在门边上抡起了半个拳头。
小希望被生气的妈妈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大哭起来。
梦多见势不妙，赶紧从地上拖起儿子，帮忙擦去泪水，然后紧紧地搂在怀里。“不哭呀，儿子，乖，你真是我的小希望！来，让爸爸多抱一会！”
“不，我要下去，我要下去。”不懂事的儿子在父亲怀里不停地挣扎。
梦多放下儿子，儿子飞快地与几个小朋友跑了。
没有客人，菜籽花继续倚在门口，看着别人装修一新的房子发呆。
“没事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时地利，咱们往后的生意应该好得很！”不知何时，菜籽花把几根细长雪白的手指，然后，轻轻地插在梦多脏兮兮的乱得像鸡窝的头发里，并说了一大堆让梦多高兴的话。
正当大伙无望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穿着墨绿色风衣的嘴巴上留有一大把胡子的高个男人，快速地走了进来。所有的人都因为第一个客人的到来，感到欢欣鼓舞！
终于来了客人，梦多与菜籽花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心神领会地笑了。
就连厨房里的大姑小姨也开始忙活起来。
“哈哈哈，原来这里是叫人看不起眼的烂泥坑，什么时候变成了农家乐呢？这么大，这么好？”来人长着一双山老鼠似的细眼睛，轻轻地憨笑着，看着宽敞明亮的农家乐总是赞不绝口。但他似乎感觉有点冷，因为他在反反复复地搓着自己那双肥肥的手。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你是吃饭呢？还是喝茶？无论如何都请你高抬贵手多加关照！”菜籽花红着脸赶忙迎了上去。
“嘿嘿，那是，那是，不过，我今天不是什么稀客，我只想看本本！”来人再一次微笑着。
“本本，什么本本？”菜籽花有些疑惑。
“对了，老板，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姓张，叫张不凡，是区上新来的综合执法大队的大队长，给我来一杯资格的青山绿水！”大队长故意敞开自己宽大的风衣，露出了里面的一套浅蓝色工作服。然后径直地坐在家神旁的一根柏木凳子上，顺便拿起了那个小希望一只想吃的那个大苹果。
梦多本以为生意来了，赶忙端来一根刚风干漆的凳子。
“稀客，稀客，请坐，是本店第一个尊贵的客人，非常欢迎，以后，也请你多加关照。”
“请问，本本在哪里？”那人一边啃苹果，一边不耐烦地问。
“啥子本本哟？家门兄弟！我一个农民，哪来什么本本？”张梦多一头雾水，不过，一听说，稀客也姓张，于是，很想同眼前这位本家兄弟攀扯上一点关系。
“梦多，客人要的是不是城里人点菜时用的菜谱哟？”没见过世面的菜籽花误以为人家要看的是菜谱，于是悄悄地问。
梦多睁大眼睛看着菜籽花，摇摇头。
“家门兄弟，谁是你的家门兄弟，你是你，我是我，我只关心你们的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从业人员的资格证、还有从业人员的健康证，上岗证……”
“哎呀，大队长，我们哪来那么多本本？在荒山野岭办个农家乐还要本本？可我咋个没听说过呢？”张老汉情绪激动。
“要是没有本本，那就对不起，你们就是无证经营，准备接受罚款吧！”大队长一本正经地说。
“天哪，生意没做一个，还要罚款？这是什么道理？”人群中得西班牙甚是纳闷。
“我的好兄弟，不，我的亲大哥，我亲亲的张大哥，本本我们的确没有，不过，我听说村长大人家的农家乐，开了十几年了不也没有一个本本，也照样开得很好？”张梦多心想来人势头不小，想尽办法竭力想逃避处罚。
“又来了，谁是你兄弟？再说村长大人开的农家乐，没得本本，人家是村长，资格老，跟上面领导同志有多少关系，谁清楚？记住，你是你！”大队长继续啃着大苹果，并在风衣的口袋里面寻找着什么。
突然，一本崭新的罚款单从衣服夹层里掉在地上。
“咦，罚款单单怎么会掉在地上？”大队长看着躺在地上的罚款单，有些疑惑。
梦多看着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罚款单，心就凉了，刚才还在做着开张大吉的梦。本以为，盼星星盼月亮盼一个稀客来，没想到盼来一个罚款的，思前想后，真后悔当初不听家人的再三劝告。
“老祖先人没说错，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张老汉无奈地望着一尘不染的墙壁自言自语。
“大哥，天下张姓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行行好吧，我们的农家乐还没开张，你要罚款，请你改天来吧！”菜籽花急得快要掉下眼泪。
“傻瓜，世上哪有你这样傻的女人，居然请求人家上门罚款！”梦多气得双脚直跳。
张老汉见此情景，赶紧叫菜籽花去村长家的小卖部，无论如何都要再赊买两条香烟和一包茶叶回来。
很快，心急如焚的菜籽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
“没办证的话，依照政策法规要罚款！不过……”协管员看着香烟和茶叶，故意卖起了关子，放慢了语速。
“罚款，罚多少？”梦多努力地吞了吞口水焦急地问。
“这个，具体数目，罚多少，怎么罚，这个我个人不好说！还要等我们下次开会的时候，研究研究再说。”大队长举起了一只胖胖的五根手指晃了晃。
“是五十，还是五百！还是大队长不经意的动作！”看热闹的西班牙小声嘀咕。
此时，菜籽花将一杯热气腾腾的青山绿水递了过来。
“稀客，请喝茶！”
大队长立即甩掉没啃完的半个苹果，站起身来端起茶杯。
“慢点，大哥，这茶水是新鲜的，水很烫！”菜籽花关切地说。
“不烫，这种茶色香味俱全，好喝，好喝！清暑解渴！不过你们这事，整改一下肯定要好一点，只要你们手里有这个，我想事情还是应该好办！”大队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着数钱的动作。然后眯起一双细眼睛慢慢地品茶。半响之后，才把空杯子递给了双腿发麻，脸上挂满微笑的菜籽花。
“怎么整改？”梦多焦急地竖起了耳朵。
大队长趁机上前一步，用一只胖乎乎的手遮住了毛茸茸的大嘴巴，压低声音悄悄地对梦多说。
过了好一会，梦多笑了。
“对，大队长说得对，整改，马上整改。”
“怎么整改？”
“把咱们的农家乐办成一个四季如春的大菜园，房背后的荒山野岭种上果树，再把死水凼凼改成钓鱼塘，让城里闲得无聊的人前来偷菜钓鱼！”
“偷菜，大白天，偷什么菜？自己种菜来还要请人偷？简直莫名其妙！”愤怒的张老汉在众目睽睽下，再一次被气得脸青面黑。
菜籽花双眼噙满泪水，拉着小希望躲在厨房里哭。老老实实的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啥别人办个农家乐轻轻松松？而自家办个农家乐，开个张就这么难呀？天老爷，你说呀，咋们这些人做个小本生意，谋个生活，求个发展，为什么这么难呀？
“哈哈哈，妈妈，偷菜我喜欢。我们同学们百分之百的都喜欢，因为现在最流行就是偷菜了。”跟着妈妈情绪低落的小希望，一听偷菜二字竟然大笑起来。
“对，就按大队长的意思，梦多，只要你整改一下，就合格，合格就好，哈哈！”看热闹的西班牙终于忍不住了。
“城里人不是喜欢偷菜钓鱼么？咱们就让他偷个够，钓个够。再到山上逮野兔，嘻嘻、哈哈…”想到这里，梦多仿佛看到了希望。
“整改，整改，你倒想得美，可是，咱们手里已经没有钱了。”菜籽花擦干眼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在她那张原本漂亮的脸颊上，再次写满了诸多无奈。
“没钱。只有借，找三亲六戚借！不然怎么办？”梦多拉住菜籽花的手坚定地说。
“借借借，一天到晚只晓得借，找谁借？借了什么时候还？你不晓得我娘家的三亲六戚早已被你借成穷光蛋了。”菜籽花挣脱梦多的手，指着空荡荡的农家乐。原来那些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们，除了仍想看稀奇的西班牙和几个老太婆外，其余的不知何时纷纷离去。
“记得整改！不然就……”大队长临走再三叮咛。张老汉生怕梦多在整改过程中吃了哑巴亏，于是，赶紧进屋准备了一个黑色的塑料包，然后把大队长送出门口。
不久，人们听见张老汉在死水塘边上大声说，“大队长，你是稀客，请你慢走！”
随后，大队长也发出了一长串的爽朗的笑声。
可是，不知为何，梦多和菜籽花也跟着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是梦多越笑越难看，因为他终于发现菜籽花赊回来的烟和茶都不见了。
“哎呀，梦多，你看八仙桌上的鸡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再说她又没长脚！”突然，菜籽花惊奇地发现八仙桌上的大公鸡不见了。
“那几个大苹果呢？刚才还在。”几个孩子对着空空如也的八仙桌突然问。
“嘿嘿，苹果被家神们吃了，妈妈说的，他们吃了会保佑咱们。”小希望甜甜地说。
“是呀，那么大一个公鸡，鸡毛都没一根，怎么会飞呢？”几个没有来得及撤退的老太太，摸着自己稀疏的白发，对着刚刚进屋的两手空空的张老汉不解地问。
“你说呢？”张老汉一丝苦笑，摇摇头对着仍想看热闹的西班牙。
“哈哈哈，我只知道煮熟的鸭子不会飞，没想到，今天终于在这里，见到了没煮的鸡也会飞，哈哈哈，没煮的鸡也会飞……”没想到西班牙用双手捂住嘴巴，开心地笑了。
“哈哈哈，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呀！”几个老太太跟着西班牙放生大笑，笑得前合后仰。
（2011-12-18于肥猪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