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九婶婶
九婶婶的男人五十刚过就死了。因为男人排行老九,她自然被人唤做“九婶婶”。
九婶婶是个疯子,当地人的话说是“苕子”。在我的记忆里,她时常摇着铃铛,打着彩旗,到处乱跑乱跳乱喊乱唱。她家住在山头,常常在半夜人们熟睡时,凄厉尖锐的哭喊声撕破夜幕惊醒无数的酣梦,引得犬吠儿啼嘈杂难眠。偶有不耐烦的人忍无可忍提上棒棍冲上去吓唬一番,她便鸣金收锣,仓皇而逃。九婶婶这样的招人讨厌自是不言而喻了。她常常在我家屋顶上头耍疯,吵得我心烦,几乎令我咬牙切齿,有时忿忿骂几句,反招来父母对我的呵责:孽障人嘛,骂什么骂。呵责消解不了我对她的厌恶。有时母亲端饭给她吃,送药给她喝时,我极力反对,母亲红着眼圈叹息一声,讲述了九婶婶的遭遇。
九婶婶生下时,家贫多子女,被父母送给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养父生性暴虐,经常把九婶婶打得遍体鳞伤。亲生父母似乎也无所谓。就像泼出去的水一样。童年的她一直生活在阴影中。养父的暴虐却与日俱增,发展到后来便发起脾气来,就用木棍捅她的下身。恐慌与疼痛吞噬着她疲惫的身心,后来便神经错乱成了苕子,虽成了大姑娘却无人问津。恰好九大伯家里贫穷,人又憨实,娶不上媳妇,经人撮合娶来了她。心地厚实的九大伯对她关爱有加,她的病便也好转起来,很少发作。后来为九大伯生下一女两儿,女儿出嫁大儿娶媳妇后九大伯一病而去,儿子媳妇可没九大伯那样疼她,谩骂之余渐渐拳脚相加,九婶婶自然旧病复发日甚一日。
母亲的讲述冲淡了我对她的厌恶。有时静心一想细听她的唱词几令人拍案叫绝。这样一个不识字的苕子,唱起来随口随心,即事即景,声腔圆润不说,唱词工整简洁,押韵顺口,真不知造物主如何赋予了她这样一种可称得上艺术的才能了。
九婶婶在家中自然招儿子儿媳的嫌弃。儿子冷冷淡淡不问冷暖也就罢了,儿媳却不然,轻则恶语相加重则拳打脚踢,早成了家常便饭。左邻右舍劝也劝不回,天长日久只能习以为常,大不了叹息几声。
有一年冬天,大儿子要搬迁到新疆去,九婶婶成天疯跑疯哭:我的栓子上新疆,我靠谁啊!不知怎的,惹恼了大儿媳,大儿媳用麻绳牢牢栓住她的双腿,拖她去告状,边拖边大喊:今天就拉你到乡上告状!从山顶一直拉到山脚,看不惯的人去劝,反招恶骂。有人气愤地说:到乡上告这忤逆不孝的儿子媳妇。九婶婶撒心裂肺地喊:不要告啊,会把我的栓子抓了!媳妇也许折腾累了,扔下她去打点行李,第二天一家四口上了新疆。九婶婶目送儿子孙子远去,痴呆的眼中浊泪纵横。
后来,九婶婶成天呼喊儿子和孙子名字。从不养鸡的她捉回几只小鸡回来,精心喂养大,一不见就疯找,命根子似的。自己从不杀了吃,人们问她,她说等儿子孙子来看她时,杀了招待儿孙。但养了七八年,儿孙却一次也没回来过。她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站在空荡荡的山头呼喊:我的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