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诗话・一斗美酒换明月

·句中有奇字谓之眼，杜诗句句是诗眼。如王维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可更易一字。

·诗至晚唐，如开窑老酒，诗味愈加醇厚。

·读唐诗如烹小鲜，平心静气者方得美味。

·韩愈诗以险语破鬼胆，“截然高周烧四垣，神焦鬼烂无逃门。”破鬼胆，更破人胆。读韩愈诗如行奇石怪林，乱石荒岗。蛟龙鬼物出没于其间，激电惊雷炸响于头顶。“冲风吹破落天外，飞雨白日洒洛阳。”令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昌黎极尽搜罗雕镂之能事，至“昼蝇食案觉，宵蚋肌血渥”，“灵麻撮狗虱，村稚啼禽猩。”已是穷形尽相，陷入困境。面目粗鄙不堪，狰狞可憎，令人心中生厌。反不及早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清新自然。

·韩愈不拘章法，以散文入诗，诗文不分。本为儒者，欲以险崛破儒者之敦厚。然其破而不立，意象不加裁剪以致粗糙丑陋。强求生僻怪奇，而文气凝滞不畅。其“嗟我道不能自肥”，“子去矣时若发机”与太白之“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两者相比，高下立见。故曰韩愈诗不如文，可为文宗，不可为诗宗。

·孟郊气力不逮韩愈，故雄壮不足，冷涩有余。其《怨诗》：“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哀怨抑郁，浓烈悱恻，一改“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己时。”之和颜悦色。当日鱼玄机才貌双绝，艳冠长安。后竟披枷戴锁，当众受刑。一代红颜，屈成枯骨。玄机若读孟郊此诗，不知当做何感？

·李长吉擅敷彩设色，其诗境色彩斑斓，老红寒绿，胭脂暗紫，铜花丹砂，极尽光怪陆离。其诗言奇崛警迈，却往往是凤头蛇尾。开篇惊绝，收尾不力。“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惟其诡异，愈觉妥贴。惟其新奇，则倍感真切。蕴有无穷气势，藏有不尽波澜。而“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似是有意仓促了结，令人意气中断，如鲠在喉。《梦天》一篇，首联“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构造奇特，月宫仙境，出自长吉笔下，竟是鬼气洋溢。尾联“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虽云眼界宏阔，语调高昂。却仍有未道尽之意，如攀岩中途坠落，悬于半空。恍兮惚兮，惚兮恍兮。未及自仙界返归尘世。上不着天，下不临地。

·长吉细瘦多病，苦吟成性。剜却心头肉，写得眼前诗，直至呕出心乃已耳。读李贺诗如入幽冥地府，牛鬼蛇神不足言其荒诞。鬼灯如漆点松花，鬼雨淋漓洒空草。“百年老枭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是为鬼笑。“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是为鬼聚。“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是为鬼哭。美则美矣，凄冷刺目。长吉迷魂流连鬼境，招之不返。天妒英才，少年早夭，一语成谶。惜其一片诗心，谢如枯叶，人间没个安排处。倘若上天增赐长吉年岁，假以时日，待其诗风娴熟练达，或可与太白齐肩。而自李杜之后，再无可望其项背者。若非天之意也？此诚可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