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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和他的情人

2013-10-22 15:27 作者:君山听雨 阅读量:317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民国二十三年的古历腊月,相思寨年近六十的大地主吴文章选定黄道吉日纳妾。为了笼络人心,吴文章给所有的帮工放假三天,工钱照付。吴文章家的雇工中,有个身强力壮的青年长工,叫李荣,十三岁就来到吴文章家放牛做工已经十年了。眼下他已经是一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了,可是由于家境贫寒,一直未曾婚配,仍是一个人孤单地生活。好在李荣生性聪颖,十岁那年,父母节衣缩食送他读了两年私塾,在吴文章家,他能帮助记记帐,节日里写个什么对联帖子也不为难,因此吴文章对他有些另眼看待。放假的前一天,李荣吃过晚饭,洗了脚,趁着天还有点亮光,准备回家去。吴文章端着个旱烟筒一边吸着一边对他说:“李荣,你就留下来帮忙吧,工钱我加倍给你。”李荣正是求之不得。他听说吴文章新纳的妾是一位百里挑一的俊秀姑娘,便想先睹芳容,以饱眼福。眼下吴文章留下他帮忙办喜事,明天就可以堂而皇之地一睹新娘的风采,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好吧,老爷。”

这一天真是好个吉祥的日子。冬阳暖暖的,没一丝风儿。吴文章家大门口悬挂着三个硕大的圆形灯笼,把门前映照得一片彤红。午时,一顶花轿款款而来,停放在石阶前的麻石坪里,顿时,吴家大院火铳声、鞭炮声响成一片。两名黄花少女将一个身着红袄绿裤、粉面黛眉的新娘扶下轿来,拾级而上。李荣放完火铳,便一溜小跑挤进人群中,踮起脚尖,眼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如花似玉的新娘。他简直看呆了。长到二十多岁,他还从来没见过如此漂亮娇好的姑娘;鸭蛋形的脸盘子象一株含苞欲放的水芙蓉,一双明亮的大眼如两潭清澈见底的泉水,黑帘子也似的两条柳叶眉,恰到好处地装饰在粉嫩光洁的额前,樱桃红唇稍稍开启,便露出两排白如雪的皓齿。尤其是那迷人的一笑,白里透红的脸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时隐时现,真要把你的魂勾去似的。二十多岁的男子正是青春勃发的时期,面对这样一个妩媚动人的妙龄女子,李荣简直看得如痴如醉,欲火在心底里熊熊地燃烧着。

午筵上,李荣负责给客人筛酒。他走到新娘的席前,恭敬地说:“尊娘子,今天可要多喝几杯喜酒啊!”

新娘子抬头一看:好个俊美健壮的男子汉。她对他莞尔一笑,说:“谢谢!”

李荣给新娘斟上满满的一杯,酒溢出了杯外,从新娘的指缝间流出来。李荣忙放下酒壶,用衣角给她擦手。呵,多么白嫩的手臂,李荣的手一触到她的手指,他就像触电般,心中注满了一股暖流。

春节过后,李荣照例上吴文章家拜年道喜,刚好这一天吴文章上县府给县太爷拜年去了,李荣便来到新娘子门前,敲响了房门。

门开了,新娘子亭亭玉立,蓬松的头发没有挽髻,瀑布般地披撒在脑后,洁白细长的脖颈露在没有衣领的襟褂外,粉嫩的脸盘子好象隐藏着淡淡的忧伤和愁绪。

“尊娘子,我给您拜年来了。”

“谢谢你的美意,进屋来吧。”她看清了是那个给她斟酒的小伙子,便把他让进房里,自己披上棉袄。

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再怎么开口。

“你是我们家帮工?”

“嗯,我叫李荣,在老爷家做工十年了。”

“呵。”她打量着眼前这个朴实精壮的帮工,感觉到这帮工不同于其他人,长得宽头大耳,还挺有见识。于是她对他说:“李荣,我也是穷苦人出身,以后有空,常到我这坐坐,我叫桂花。”她向他投以温柔的一瞥。

“多谢尊娘子,以后还望多多关照。”李荣起身告辞。

“李荣,不要叫我什么娘子,叫我桂花就是。我才十八岁,论大小,你还是我的兄长呢。”

李荣有些受宠若惊,他怔怔地站在门口,许久说不出话来。

桂花到吴文章家后,感到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一个青春年少的妙龄女子,嫁了个快近花甲之年的老头儿,相互之间感情的差异可想而知。她本是邻近一户穷苦人家的独生女儿,虽不是金枝玉叶,可也从小被父母宠爱。只因父母欠了吴文章的一笔阎王债,才让她做了他的小老婆。她本不愿顺从这门亲事,可父母再三劝说她,为了不让父母伤心,她不得不违心地嫁给吴文章做妾。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无法抗拒。到吴文章家的一个月时间内,她不知是如何打发光阴的。她不喜欢和吴文章在一起,她厌恶吴文章那满口的烟酒气味,厌恶那不和谐的性生活。吴文章主动为之,她也只是强作欢颜。因此当李荣来给她拜年时,她心中掠过一丝由衷的喜悦。她感觉到李荣有些与众不同,他善良的目光与热情的举动,似乎给了她心灵上一种莫大的慰藉和安抚。她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李荣能够常到她屋里坐坐,为她消愁解闷,为她排解寂寞。

李荣善解人意,他知道桂花有难言之隐,因此上工后,他见到她总是热情地打招呼,有事没事上她屋里聊聊天,桂花每次总是热情地为他倒茶装烟,胜似客人。平时桂花对李荣的衣食住行特别关心,有时趁人没注意时,她把自己的积蓄拿出一点来塞在他的口袋里;李荣的衣服破了,她帮他补好;衣服脏了,她偷偷地帮她浆洗。李荣在吴文章家做长工多年,但由于吴文章是有名的“铁鸡公”,出手吝啬,给他的工钱只能给老母亲糊口治病,自己一件棉袄穿了八个年头,肩上袖子上千疮百孔,加上平时雨淋日晒,棉袄已失去了御寒的功能。春寒料峭的三九天,李荣晚上只能早早地躺在被窝中取暖。这一切桂花看在眼里,她等吴文章外出收帐时,自己跑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店铺买来了布匹和棉花,偷偷地给李荣缝制了一件新棉衣。李荣接过她手中的棉袄,五尺男子汉竟然泪水潸然。他一膝跪在她面前说:“尊娘子大恩大德,李荣终身难忘,不知何日相报。”

“区区小事,不足为怀,李大哥,起来吧,不然可要折杀我了。”桂花将李荣扶起来说:“荣大哥,在老爷和外人面前,可不要说是我给你做的哟!”

“嗯!”李荣点了点头。

“好吧,我走了。”

桂花走后,李荣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不断地出现桂花的面孔。他强制自己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望。但他为桂花鸣不平:年纪轻轻,生得如此娇嫩漂亮,却嫁了一个快六十岁的糟老头子,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感情这东西往往是在不知不觉中发展起来的。李荣和桂花的交往逐渐多起来。对于李荣来说,一天见不到桂花,心中好象失落了一样什么东西似的;而桂花打那以后,对李荣更是格外关照人微。上工时,她塞给他几个窝窝头,让他歇息时填肚子;炎热的夏天,她顶着烈日,爬一里多路的山坡给他送茶水;晚上在外面歇凉,她烧一堆艾条糠火,为他熏蚊虫。

他深深地爱上了桂花。他等待着时机。

机会终于来了。吴文章到县城参加会议,有五天时间。这一天,骄阳似火,李荣在北冲锄地,正是汗水淋淋,喉干舌燥之时,桂花提着一壶茶气喘嘘嘘地走过来了。汗水浸湿了她的碎花衣衫,随着轻盈的步履,圆滚滚的双乳颤颤地抖动,乳峰透过汗湿的布衫,隐隐地呈现在李荣的眼前。李荣按捺不住心中的激情,体内的欲火在燃烧,他丢下锄头,几步跨上去,将桂花紧紧抱住,“咚”的一声,桂花手中的茶壶掉在地上,茶水渗入干枯的土地中,李荣把她箍得紧紧的,生怕她跑掉似的,干渴的嘴唇疯狂地吻着她的额头、双唇和脸颊。她没有任何反抗,而是顺从着他,配合着他,象一头温顺的小羊羔。俩人就这样倒是玉米地里,汗爬水流地做起爱来,似乎天地间的一切不复存在。

李荣和桂花一往情深,感情的纽带把这两个身份不同的异性紧紧地拴在一起。他们常常避着吴文章一家在一起幽会。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晚上只要吴文章不进桂花的房门,她就约李荣到她屋内去睡,他们已经是如胶似膝,难舍难分了。

吴文章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从他众多的“耳目”口中,他知道桂花和李荣有不轨行为。他要除掉李荣,拿到他的赃证后,就毫不手软地置他于死地。

中秋节过后,天气渐渐凉爽。吴文章告诉桂花,自己要上灵县做一笔生意,大约有半个月时间,并假惺惺地对她说:“桂花,老夫从没有离开过你这么久,我心中会惦记着你的,老夫不在家,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回来时我给你带一件珍贵的礼物,包你满意。”说完,撮起厚厚的嘴唇在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老爷,出门在外,小妾不在你身边,可要当心风寒,不要伤了身子。”桂花听说他要出远门,心中自然高兴,但她不得不说上几句恭维话,宽他的心。

“桂花,难得你一片真心,老夫自会注意的。”

第二天,吴文章吩咐管家给他备车,一家人送出门外,桂花搀扶着吴文章登上马车,吴文章说一声:“都进屋去吧。”说完,马夫一扬马鞭,马车便“得得”地扬长而去。

李荣和桂花万万没有想到这是吴文章老贼设下的一个圈套和陷阱。

晚上三更时分,李荣和桂花痛痛快快地做完爱后,便进入了酣睡之中。这是他们相爱以来的第一次无拘无束,痛快淋漓的床笫之欢,因为他们知道吴文章已走得远远的,所以没有丝毫的担惊受怕和紧张情绪。完事后,他们仍一丝不挂地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进入了梦乡。

然而灾祸象一张丝网正在罩向他们的头顶。

半夜里,一阵紧促的敲门声敲碎了他们的美梦,桂花惊愕地问道:“是谁?”

“我!”吴文章怒吼着。

他们知道事情坏了,忙惊慌失措地穿好内衣,桂花搂着李荣的肩膀,在他耳边说:“怎么办?”

李荣抚弄着她光洁的脖颈轻声说:“桂花,别怕,这事由我一人承担,要杀要剐,我去就是。”

“荣哥,不,我知道老爷他心狠手辣,你快从窗户里逃走吧。不然就……”

还没等桂花把话说完,门“砰”地一声踢开了,吴文章领着几个家丁提着灯笼冲进屋内。

“把奸夫给我绑了!”吴文章歇斯底里地吼道。

几名家丁拉开他们,将李荣绑了个严严实实。

吴文章奸笑着走到李荣面前说:“小子,老夫待你不错,你却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好大的狗胆,老夫要喝你的血。”

李荣也是一条硬汉子,他毫无半点惧色,眼光逼着吴文章说:“吴老爷,李荣今日落在你的陷阱中,要杀要砍,悉听尊便,只是请你不要为难桂花。”

桂花“扑嗵”一声跪倒在吴文章面前:“老爷,求你积积德,不要加害李大哥。这全是小妾的不是,老爷,念在我侍候您的份上,请您饶了他这一次吧。”

“饶了他?”吴文章脚往前一伸,把桂花摔在地上,“臭娘们,贱婊子,还蛮体贴他呀,呸!”

“吴老爷,请你不要糟蹋桂花。”

“臭小子,死到临头嘴巴还这么硬,我看你是铜打的还是铁做的,把他带走!”

桂花一把扑上前,抓住李荣的臂膀,哭着说:“李大哥,是我害了你……”

“桂花,有你这片心意,李荣死不足惜,只是苦了你,望多珍重!”

“滚开,贱货!”吴文章推开桂花,几名家丁推推搡搡地将李荣关进了一间柴房内。

桂花望着远去的李荣,心中一阵酸楚。她知道是自己害了他这个青皮后生。她后悔了,悔不该当初对他过份关照,悔不该向他开启爱的闸门,悔不该那次在玉米地里寻欢作爱……她暗自发誓,一定要救出李荣。她知道吴文章虽然对她私通李荣愤怒已极,但他还是垂涎她的年轻美色,不会将她怎样的。她要厚着脸皮去找吴文章求情。晚上她再也没有睡着。第二天,她吃过早餐,便来到吴文章的房内。

吴文章见她梳理得整洁俏丽站在房门口,他示意她进屋问道:“有事吗?”

桂花挨着吴文章坐下,说:“老爷,小妾对不起你,全是小妾的错,请你放了李荣吧。”

吴文章一边吸烟一边说:“桂花,也不能全怪你,老夫年纪大了,力不从心,对你关照不够,只要你今后好好待我,这次的事我不会久记于心的。至于李荣嘛……”

“求老爷饶了他吧!桂花给你磕头了。”桂花一膝跪在他面前哭泣着说。

“好啦,好啦!起来吧,听你的,我饶他不死。”吴文章俯身扶起桂花说,“但我再不能留他在这里帮工了,我要送他走。”

桂花泪流满面地说:“多谢老爷大恩大德,桂花今生今世再也不干那……”

“别说了,桂花。”吴文章一把将她揽入自己的怀中说,“今晚我好好地陪你。”

吴文章老谋深算。他清楚李荣是他的情敌和心腹大患,非除掉不可。从桂花和李荣的言语中,他已经感觉到两人已经一往情深,恩爱有加,难以拆散。只要李荣一日不除,桂花的心就不会向着他吴文章。但他又不能明目张胆地置李荣于死地。他要想个两全其美的计策,既要除掉李荣,又要让桂花蒙在鼓里,总之要让他们这对情人永世再也不能聚首,他就可以独占桂花的身子了。因此他假心假意地对桂花说:“李荣在我家做了十几年工,没想到他也会做出这样的丑事,念在他给我做工多年和桂花你的份上,我想把他送到我的一位朋友那里去做工,不知你意下如何?”

“只要老爷不杀他就行,随你怎么处置都可以。”

“那就这么办吧,桂花,今后千万别再有异心,不然老夫就不客气了。”

“老爷放心,小妾会好好地侍俸你一辈子的。”

傍晚,吴文章叫来两名贴身家丁说:“老爷要派你们去完成一件大事。”

“听老爷吩咐。”

“这个任务事关重大,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事成之后,给你们每人十块银元。”

“谢老爷恩典。小人愿为老爷效力。”

“好,李荣的事你们已经看到了吧?”

“嗯!”

“明日清早,你们俩带着李荣,就说是送他到吴溪口吴元洪老爷家去帮工,然后你们把他押往距这里二十多里外的岳菇山,将他---吴文章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知道了。”

“你们去吧,我等你们的讯息。”

也该李荣大难不死,吴文章的密谋被桂花的丫环银屏听得清清楚楚。她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地跑进桂花的房子里,关上房门气喘嘘嘘地说:“不好了,老爷要害死李大哥。”

“真的吗?”桂花手足无措。

“刚才我给老爷送茶时,从门缝里听到的。”

“这叫我如何是好?”

“夫人,你一定要救荣大哥呀!”

“银屏,关荣大哥的柴房门上锁没有?”

“我去看了,是老爷锁银元箱的铜锁,好象只有老爷有两把钥匙。”

“好吧,谢谢你,银屏。”

晚上天刚断黑,吴文章便按早上允诺,早早地来到桂花的房间,他要弥补自己和她的感情裂痕,他要使出自己的浑身本领,让桂花得到满足。桂花认真梳洗打扮了一番,见吴文章进门来,便殷勤地迎上前去,拉着他的手臂,让他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她关上房门,故作媚态地和吴文章逗乐打趣,心中却在想着柴房中的李荣。桂花娇滴滴地说:“老爷,我美不美,漂不漂亮?”

“很美,很漂亮!”吴文章垂涎欲滴。

“老爷,你真的爱我吗?”

“真的。老夫能有你这样天姿国色的美人作伴,真是老夫的福气。”

“那你要常上我这儿,不然我会感到寂寞的。”

“好,好!过去我没照顾好你,是老夫有错。”

桂花脱掉外衣,只穿一件薄薄的背心,她搂着吴文章的脖颈,说:“老爷,你已经七天没跟我睡觉了。”

“是的,老夫今天要弥补损失。”

“老爷,我帮你脱衣服。”

桂花以从未有过的柔情蜜意,使吴文章欲火焚烧,桂花使尽浑身解数,把吴文章累得精疲力竭。不一阵,吴文章便酣声如雷,呼呼地睡得如死猪一般。

桂花轻轻地喊了一声“老爷”,吴文章无半点反应。她掀开被角,蹑手蹑脚地爬起床,穿好衣服,又从吴文章的裤带上解下一串钥匙,轻轻打开房门,来到柴房门前。然后一个个地用钥匙套开铜锁,推开门,擦一根火柴照亮柴房,叫醒了睡在柴草上的李荣,为他解开绳索说:“荣大哥,你快逃走吧,吴文章要杀你!”

李荣拉着桂花的手,从后门走出院外。外面一片漆黑,桂花把一盒火柴递给他说:“荣大哥,你快走吧,是我害了你,可你别怨我,我是爱你的呀。”

“桂花,你对我太好了,我只担心你……”

“别说了,吴文章还在我屋里,他也不会把我怎样,你快走吧。不然让他知道后,就来不及了,我得马上回去。”

李荣紧紧地搂着她颤抖的双臂说:“桂花,多谢你冒死相救,今生今生我忘不了你,等着吧,我还会回来的。”

“荣大哥,吴文章蛇蝎心肠,你走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再回来。”

“桂花,你多保重,你的恩泽李荣铭刻在心,他日总有相报的时候。”

“李荣!”她扑在他的怀抱里,俩人抱头痛哭,好象是生离死别。

夜幕象一口巨大的铁锅,倒扣着沉睡的山村。人们酣睡着,鸟儿睡着了,树林和群山也睡着了。夜幕中没有丝毫的动静,只有从吴家院内通向远方的一条小路上,有一点火光一闪一闪,时亮时灭,映照着一张古铜色的脸庞。虽然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但凭着自己的轻车熟路和那盒火柴,他的步履仍是那样匆匆忙忙。天亮时分,他已经走出了那片田野,那座狭长的山冈,可他还没有走出吴文章阔大的地盘。

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晚上桂花放他出来时,慌忙中忘了给他带点食物充饥。他走到一棵树旁,摘下几颗野果子,放在嘴里咀嚼着,顿时饥饿好象减轻了一些。一夜的山路,使他感到疲惫不堪,他走到路旁的一块石壁旁,正准备坐下来休息,他突然发现了不远的地方有一队人匆匆赶来,领头的正是吴文章。他拔腿朝山林跑去,吴文章发现了他,疯狂地叫喊着:“抓住他,抓住他!”

原来,吴文章一觉醒来,已是四更时分,他翻了一下身,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桂花的臂膀。桂花待李荣走后,便悄悄来到屋门前,这时吴文章仍在呼呼大睡。她钻入被窝中,蜷缩在一边,隔吴文章好一段距离,她怕惊醒吴文章,她的心儿还吊在嗓子眼上,她放心不下李荣,全身仍是冰凉冰凉。刚好吴文章的手触着她,她不禁一阵颤抖。吴文章到底工于心计,桂花凉沁沁的手臂,使他瞌睡顿消。他赶忙起床,问道:“桂花,你的手臂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刚才出去了?”

桂花搪塞着说:“我刚才肚子痛,才到外面解手回来。”

“真的吗?”吴文章穿好衣服,裤带上的钥匙“叮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桂花急乱中没有拴好,他顿时明白了,咆哮着说,“你是不是去放走了李荣?”

“老爷!你……”

“骚货,难怪今晚对我如此殷勤,老夫上了你的当,回来我拿你是问。”说完悻悻地冲出了门。

吴文章唤醒所有家丁,打着火把走到柴房门前,果然不出吴文章所料,柴房门大开,李荣早已没有影踪。于是他下令追赶李荣。他知道放了李荣,等于放虎归山,等于他吴文章又多了一个生死对头。一声令下,家丁们举着灯笼火把,杀气腾腾地追到了这山林里。他们发现李荣躲进了这片山林,便在山中严密搜查。李荣躲在一片茅草中,听任命运怎样安排他的归宿。

“烧山,看他往哪里逃!”

众家丁一齐点火烧山,顿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吴文章冷笑着说:“李荣你这狗日的,我要把你烧成肉饼啃了,才解我心头之恨。”

荒山上大火烧了半天,已经只有几十平方米的地方没有烧着了。突然狂风呼啸,大雨倾盆。吴文章一伙淋了个落汤鸡,一个个落荒而逃。李荣好象命中注定能逃过此劫,他正躲在这片茅草中,眼看命丧黄泉,多谢天公作美,大雨浇熄了火苗,他未烧着一根毫毛。

大雨过后,他从茅草中爬出来,沿山岗走着。他走到傍晚,才来到一座村庄上。他肚子空空的,全身瘫软无力。他一屁股坐在土墙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当他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行军床上,跃入他眼帘的是一张清秀的面孔。

“呵,苏醒过来了。同志,你已经昏迷很久了。”那戴着白帽子,长着一副秀丽面孔的女人说。

“你是什么人?”他惶惑地问道。

“我是红军。”

“红军?”在家乡时他听说过红军纪律严明,是为穷苦老百姓打江山的部队,怎么会有女的……

“李羚,那位老乡醒过来了吗?”

“团长,他已经苏醒过来了。”

“那就好。”一位中年军人走近李荣身边说,“老乡,要不是李羚同志发现你,你恐怕没命啦!”

李荣点了点头,他端详着团长军帽上那闪闪发光的五角星,激动地说:“长官,我要参加红军,我要报仇……”

“好,我们欢迎你,现在你身体虚弱,先躺下休息吧。”

从此,李荣走上了一条光明大道。

在吴家大院,桂花受尽了折磨。吴文章见抓不到李荣,就非人地虐待桂花,拿她出气。吴文章把她的衣服剥得精光,用一根粗大的麻绳将她吊起来,用皮带抽打着她孱弱白嫩的胴体,身上都是血红的鞭痕。

“贱货,骚货,我让你偷野汉子,我白养了你这臭婊子,我打死你这臭婊子。看你还干不干那偷人养汉的事?看你还背着我放走那臭小子!”

桂花默默地忍受着痛苦,撬口不开。她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更没有供出告诉她消息的银屏姑娘,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菩萨保佑李荣无灾无祸,安然无恙,自己至死也不悔。

吴文章将桂花吊打了三天三晚,才把她放下梁来,桂花已经遍体鳞伤,面容惨白,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但吴文章仍垂涎她的姿色,后来还是待她不薄。只是桂花对吴文章的那份心早已死了。

时光如水,眨眼间十年过去了,李荣已经是一位能征善战的沙场猛将了,人们称他为“李猛子”。他杀敌英勇,打仗总是冲锋在前,经常得到部队嘉奖。在延安军政大学读书时,毛泽东主席还点名表扬他,誉称他是猛张飞呢!

十年的军旅生涯,使他成为一名出色的八路军指挥员。尽管每天接触的不是与敌人厮杀拼搏,就是围着军用地图商讨战策,但他心中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遥远故乡的桂花。他知道,军人驰骋沙场,时刻都有血洒疆场的可能,也许今生今世再也难见到她了,但他对她的那份爱是永远不会泯灭的。常年的南征北战,他无暇去打听桂花的消息。他只知道,吴文章心狠手毒,桂花夜里放走自己,吴文章是不会善罢干休的。人捏在他手心里,不死也得脱层皮。多年来,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为她祈祷,祝她平安。

这件心事由于某种原因,李荣从没有向其他人谈起过。三年前,他深为敬重的老师长作媒,让他和李羚在战火中结为夫妻,他不能违抗,默默地服从了首长的命令。他知道在战争年代,自己戎马倥偬,不可能回到家乡去和他心爱的桂花结为夫妻,更不可能把她带上前线。何况她又是地主的小老婆,自己怎么能去和地主争一个女人呢!

李羚是个好姑娘,她性情温和,聪颖贤淑,十五岁参军,和自己一起转战了那么多年。他忘不了她的救命之恩;他更忘不了百团大战中,自己身负重伤,她守护着自己三天三夜没合眼的情景。她知道李羚一直爱着他,也在等着他。为什么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还未情窦初开?因为她的心目中只能装下一个崇拜的偶像。而李荣虽然喜欢李羚,但要她做他的妻子,他实在感到有点过于迁就。但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严峻的现实。

1945年春,李荣随王震、王首道部队向江南敌后挺进,以开辟湘鄂赣抗日根据地。几天的急行军,部队到达湖北灵城县,驻扎在山高险峻的云雾山。李荣拿出地图,辨了辨方位。凭他的判断,部队所在地离家乡只有七十来里路。部队翌日下午向铜鼓山进发,离现在还有十八个小时。他要趁这个机会去看望一个人,于是他带了一名警卫员,星夜朝南奔去。

夜雾迷蒙,星辰点点,晚风习习。李荣和警卫员沿山岗策马而奔。春夜的山里不时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野花香味,李荣贪婪地吮吸着。

李荣在村后那块树坪里跳下马来,把马缰交给警卫员,自己便大步流星朝吴家大院走去。呵,多么熟悉的小道,多么熟悉的瓦房。吴家大院沉睡着。他跳过吴家大院的篱笆,纵身跃入花园内。他寻找着那个熟悉的窗子。他轻轻地敲响了那扇小窗。

“谁?”是她熟悉的声音。

“我,李荣。”

“李荣?真的是你吗?”

“是我,千真万确,你快打开窗户吧。”

“你等着。”房子里火光一闪,油灯点燃了。桂花顾不上穿衣,赤着脚跑到窗前打开窗户。

李荣跃入房内,久久地端详着桂花说:“你怎么这样憔悴,吴文章折磨你了吗?”

桂花呜呜地抽泣着,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她一头扎进李荣的怀内。

“桂花,我对不起你,我心中有愧……”

“荣大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桂花,十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的恩德,这次部队到江西去,路过云雾山,我连夜跑来看你了。”

“荣大哥,难为你一片真心,军情紧迫,还抽空来看我,我至死不忘。荣大哥,你已经成家了吧?”桂花说。

李荣心中猛一颤抖,他双手把桂花紧紧地揽在怀里,说:“桂花,今生今世我忘不了你,你就是我的好……”

“荣大哥,把窗户关上,坐到床上暖和些。”

李荣卸下手枪套,脱去衣帽,钻进温热的被窝中。

李荣从桂花屋内出来,雄鸡已经叫了两遍。李荣一步三回头,依依难舍地离开了村庄,上马向云雾山方向奔去。

时间一页页地翻过,共和国已进入第九个春天。这时候,李荣在沈阳军区担任解放军某部军长,授少将军衔;妻子李羚安排在总后某医院工作,授中校军衔。一双儿女,长得天真活泼,聪明可爱。

李荣表面上生活得平静如水,但他内心却蕴藏着一股巨大的潜流。这股潜流使他夜不安枕,食不甘味。一晃又是十多年了,桂花生活得怎样呢?他心中惦念不已。去年乡下堂兄到沈阳,李荣询问了一些家乡的情况,知道吴文章已被人民政府镇压,吴家大院分给了穷苦人,桂花孤苦伶仃地生活,但她还是常念叨着他,多次向堂兄打听他的情况。

李荣是一个将军,但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他有常人的善良与爱情,他有丰富的感情世界。年轻时,他爱桂花爱得那样热烈,战争年代,他这种火热的情感,由于常年的征战,也许有些淡化,但在和平的日子里,那股难忘的旧情又在他内心中火山般地迸发出来。他虽然有伴随自己已经多年的好妻子,但他心中总好象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是那样惴惴不安。

李荣出身低微,那种质朴干练的作风仍然保持着。参军二十多年,那金戈铁马,雄风驰骋的生活多么令人难忘,令人欣慰,但那生活里又少了一份情趣,少了一份温馨。在和平年代,他这样一个高级将领,虽不曾有那红墙内的种种束缚,但成天接触的只是主持会议、阅读文件、视察军营、接待首长这类循环往复的例行公事。严肃占据了整个生活的空间。早上八点进办公室,公务员已把房子打扫干净,桌上抹得油光发亮。刚到办公室坐下,一杯热茶便递到了手中。下班离开办公室,警卫员便不离左右,送下楼来,一辆小车便在门口迎候。警卫员打开车门,用一只手横在车门上方,一只手扶着他上车。到家门口下车,走到门前,保姆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打开门,说声“您回来了”……呵,一切都是那样简单重复,那样地严肃认真,那样令人烦躁不安!

李荣思绪缭绕,思前想后,终于做出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抉择。

他要去寻找人生的残梦。

人,真是一个怪物。任何时候都没有满足过,只有感情这根丝线才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有时它让你梦绕魂牵,不能自制。

未夏时节,李羚要去北京学习一个月,正好女儿、儿子放了暑假,也跟母亲上北京去了。人在孤单寂寞的时候,往往异想天开,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李荣背着李羚,拟定了一份提前退休的请示报告,准备送军区批准。当时李荣还不到五十岁,远离退休年龄。但由于李荣战斗中负过重伤,又是老红军,贡献很大,按照中央军委的文件精神,个人提出申请的可予批准提前办理退休手续。

报告呈到沈阳军区,军区政治部主任是为他和李羚当红娘的老师长。老师长接过报告一阵惊讶:“怎么,你要退休?”

“嗯,和平年代,垂暮思乡之心甚切,一别故乡二十多年,我想退休后多到故乡看看。在这个岗位上工作,就难得脱身。”

“李荣,军区首长正考虑你的身体状况,准备把你调到你的故乡省军区任职。你真的想解甲归田?”

李荣说:“解放已经几年了,党和国家给了我莫大的荣誉,我心满意足。老首长,并非我革命意志衰退,我只是想……”

“好啦!你的人品我十分清楚。是不是老家有什么困难?”

“没有,我是思念故乡的山水,思念故乡的父老乡亲。”

“那么,李羚是否同意?”

李荣是个从来不说谎的人。他知道如果说没跟李羚商量,那这事就会搁浅。因此他搪塞说:“早些天,我已经跟她谈过此事,她理解我的心情,同意我提前办退休手续。”

“既然你主意已定,你们俩口子又商量过,我也就不好挽留了。李荣,我真舍不得你呀!”

“老首长,谢谢你关心爱护。”

不几天,李荣的报告批下来了,军区政治部的同志给他办好了有关手续。李荣接过那烫金的退休证书,心中突然感到不是一番滋味。他意识到这事办得太仓促、太唐突,这倒不是因为离开了军长这个被人羡慕的高位,有什么政治失落感,而是感觉到自己的这种超乎常理的作法,可能会引起人们的误解,也可能在家庭中掀起轩然大波。欺骗老首长,瞒着伴随自己度过了那艰难岁月相濡以沫的妻子,作出这样一种抉择,他心中仿佛有一种深深的自责和不安。

他犹豫起来了。他深感对不起李羚。和桂花相爱之事在他心中珍藏二十多年,李羚却一直蒙在鼓里。当年李羚把他视为心中的偶像,一直等到二十七岁,才由老师长这个月下老人牵线,让他们喜结连理。记得婚礼是在一个春天的夜晚举行的,十平方米的临时新房中没有嫁妆,只有一张窄窄的木板床铺。床铺上铺着两床薄薄的军用被子。婚礼是那么简朴,但却是那样叫人终生难忘。窗外月华朗朗,窗内两人含情脉脉,羞涩的大姑娘李羚身着早几年穿过的那套红军服装,端坐在床沿上,帽沿上的红五角星和红色领章熠熠生辉,和那对大红喜字交相辉映。李羚一对漆黑的眸子久久地端详着李荣,轻声说:

“团长,荣大哥,过来坐下吧。”

“荣大哥”这声亲切的呼唤,使他心中猛地颤抖。许多年没听到这亲切的话语了,他想起了桂花,想到了那晚逃离吴文章虎口时的情景……

“荣大哥,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李羚温情地说。

李荣感到了一阵惶惑和不安,他走近她身边,拉着她坐下,说:“羚,多谢你一片爱心,李荣心中有愧。”

“荣大哥,我老了吗?”

“不,你还很年轻,很漂亮。”

“荣大哥,你爱不爱我?”

“说傻话,我不爱你,会娶你吗?”

“是不是师长强迫你……”

“不,是我请师长牵的线,你不要胡思乱想。”

“那就好,只要你真心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你来亲亲我吧。”

李荣双手捧着她圆圆的脸蛋。呵,一张多么动人的脸庞,粉嫩的两腮饱饱满满,白里透红,漆黑的大眼蕴藏着千种情丝,万般温柔;从她甜甜的笑容内,他窥见了她一颗金子般善良的心灵。他从来没有这么好好地端详过她的面孔。那秀丽的面容,使他心旌摇动,一股温暖的热流涌遍全身。他把一张激动的双唇紧贴在她灼热的脸蛋上……

“荣大哥,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人了。妻跟随你征战多年,远离家乡,我没有任何嫁妆,只有一颗永远爱你的心。”

“羚,我心爱的好妻子。”他用壮实的手臂把她搂在怀内。

顿时,房子内静得似乎能听见双方的心跳声。月亮透过窗棂,把一缕缕光华射进屋子里,宛如温柔的祝福……

呵!多么令人难忘的时刻,多么好的一位妻子!

此刻,捧着那退休证书,李荣的心情十分矛盾。晚上,他失眠了,怎么也睡不着觉。他的眼前总是交叉出现两个熟悉而又不同的女人的身影;一个戎装革履,春风得意,一个衣衫褴褛,孤苦零仃;一个含情脉脉地对他微笑,一个泪流满面地向他哭诉……

“不,我一定要恪守诺言,去看看她,给她些许温暖。”他感到事不宜迟,一天也不能再等。不管将来出现什么情况,他还是要去尽自己的这份心意。不然,他的心就永远不得安宁。

他主意已定,准备启程了。临走前,他写了一张纸条,用信封装着,交给保姆,等李羚回来后再交给她。

大雁南飞的季节,李荣打点好简易行装,告别喧腾的军营,踏上了南去的列车。望一眼遥远的故乡,一种不可名状的向往,使他的心中感到了一阵温热……

李荣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在县城下了火车,他没有惊动县府衙门。他知道,如果让县官们知道他这个战功卓著,闻名遐迩的将军归故里,县府官员必定会设宴款待,前呼后拥,两三天之内还难得脱身。何况自己是为了一桩心事而来,为了一个不受政府欢迎的女人而来。

他乘上去镇上的客车。下了车,他走在古镇的麻石小道上。原来热闹兴隆的临街铺面都已关闭,两边的砖墙上都刷上了石灰标语,只有一家店铺门前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李荣定眼一看,原来是一个收购站,门上挂着一块“铁炉公社收购站”的招牌,他怔怔地站着,“怎么,公社也更名了?”他沉思了一会儿,不解其中之意。收购站门前排着长龙,人们手中都拿着铜铁废品,准备卖给收购站,为大炼钢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作贡献。

李荣离开小镇,沿山冈小道朝家乡走。这是养育了他二十多年的故乡,他终于又回来了,回到了他梦魂牵绕的大山之中。可是走着走着,一种莫名的惆怅袭上心头:为什么过去那葱葱郁郁的群山,如今却光秃秃的?“呵!”他终于从那山坡上的一个个焦黑的窑坑中找到了答案。

初秋的太阳火辣辣的,虽然已近薄暮时分,阳光却还是那样刺人眼目。村里的田垅里,人们还在繁忙地耕作。许多人家的屋顶上,一条条淡蓝色的炊烟袅袅升起,融汇在天空的蔚蓝之中。他趟过小溪,来到村东头的碾屋,碾屋内传来一阵阵碾米的声音。他无心停留,绕过枯干的荷塘,径直走向吴家大院。

吴家大院,已没有了往昔的喧闹与光彩。篱笆拆除了,树木砍光了,宽阔的院坪里堆满柴草和树木,大门两边的墙角内堆放着锈迹斑斑的破铜烂铁,红漆大门的油漆已经剥落,大门上方没有了“吴府”二字,而改成了“相思寨大队食堂”。李荣驻足留步,然后迈上石阶,只见吴家原来的大厅摆了数张木椅板凳和四方桌子,厨房内烟雾弥漫,不时传来一阵阵锅盆瓢碗声。他走进厅堂内,大厅的青砖墙上刷满了石灰。用墨汁圈写的收入、工分等栏目中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名字和数字。他正要从那一串串名字中寻找一个人。忽然,厨房内走出一个中年人,中年人瞧了他半天,才手一拍大腿,问道:“这不是李荣老弟吗?”李荣回过头一看,是和他一起在吴文章家做过长工的银春。他走上去说:“银春哥,你怎么在这里?”“哎,现在吃大食堂,大队干部见我曾在吴文章家做过厨子,便要我来当伙头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李荣,才到的?”

“嗯,二十多年不见,大哥出了老相!”

“五十大几了,还怎么不老。听说你当了解放军的什么将军,还回来做啥?”

“少小离家老大回,我回来看看乡亲们。”

“好,晚上我给你做两道好一点的菜,你是我们相思寨的荣耀,难得来的,为你开开小灶,大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银春大哥,不必了,我不能搞特殊,和大伙一起吃食堂还感到亲切些。”

“也好。”银春把手在围腰上抹了几抹,把李荣拉到一边轻声说,“去看过桂花没有?”

“还没有去。”

“她日子难过呀,唉,其实她也是一个落难女人。年轻时嫁吴文章那个老色鬼,受尽磨难。那次为了救你,她被吊打了三天三晚。解放后,吴文章被镇压,地方分子的帽子又戴在她头上,不说她活守寡,动不动还要批斗一番,她也真是命比黄连苦啊!”

李荣心底一阵难受,怜爱之心更加强烈。他告别银春,走出大院,朝桂花住的小矮屋走去。

小矮屋的门虚掩着,从屋内飘出一股呛人的烟雾。李荣把门推开,狭窄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几捆未晒干的稻草堆在一个角落里。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蜷缩在地上,把湿稻草扎成一小捆捆,往几块砖头砌成的灶内塞着。

“桂花。”李荣轻轻地喊了一声。

她抬起头,朝门口瞟了一眼,问道:“你是……”

“我是李荣啊!桂花,你受苦了,我看你来了!”他把提袋往地上一丢,几步跨上去扶起她。

桂花久久地凝视着他,泣不成声地说:“我不该是……在做梦吧。”

“桂花,是我,是我在你身边。”

“荣大哥,我……我好想你呀!”

“我也一样,朝思暮想,梦牵魂绕。”

忽然,桂花一把推开他,说:“荣大哥,谢谢你一片好心,你快走吧,不然让大队干部看见……”

“桂花,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不理解我的这片真心吗?”

“荣大哥,你是共产党的将军,你有妻室儿女,我是一个地主婆子,一个寡妇,一个专政对象,不值得你们同情。你走吧,我不想连累你……”

“桂花,他们不会把我怎样的。我对不起你,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中很不好受。我欠你太多了,今生今世难以还清。”

“荣大哥,已经见到了你,今生我满足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天黑了,你早点走吧。”

“桂花,为了你,我已经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今后好对你有个照应,你还不相信我吗?”

她凝视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荣瞧着她那张痛苦而又欣喜的脸,心不由得一阵痉挛。呵,十多年不见,怎么苍老得这般模样?才四十多点,却俨然一个年近花甲的老太婆似的,可见,生活的折磨是多么无情呵!

“桂花,是我不好,没有及时来看望你。”

“荣大哥,你真是一个好人,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我这孤老婆子。”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问心有愧呀。”

“别说了,屋子里椅子也没有,随便到床边坐坐吧。”

李荣坐在摇摇欲坠的床边,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桂花,家里怎么这么寒碜?”

“荣大哥,桂花有苦难言哪!”桂花说。

李荣感动地说:“桂花,我来了,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了,我要好好地保护你,我要帮助你恢复做人的权利,让你愉快地度过后半辈子。”

“谢谢你,荣大哥!”桂花泣不成声。

不一阵,大队干部们纷纷来到吴家原来的牛栏屋内,他们听说官位显赫的将军李荣荣归故里,一个个受宠若惊,不敢怠慢,便匆匆来拜访。一下子,矮屋内内外外挤满了人,凄清冷落了多年的桂花屋门前突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了。

大队干部们要为李荣摆筵接风洗尘,李荣执意不肯,他看到一个个黄皮寡瘦的乡亲们,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晚餐时,他和大家一起吃大食堂,喝西红柿汤。乡亲们见到荣归故里的李荣,一个个上前打招呼,请他上屋里坐。晚上,小时候一起放过牛的李春林还特意把舍不得吃的半边腊狗肉煮了一锅,请了几个相好的陪李荣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餐。之后李荣就住在春林家里,两位老友谈到半晚还没有睡意,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桂花的命运和遭遇。

“大哥,桂花对你硬是没说的。这些年她自己受尽磨难,可她还常常念叨着你,你一定要帮她一把。”

“春林,桂花才四十来岁,怎么出了老相?”

“哎,你不知道,她要承受多少压力。解放前,吴文章摧残蹂躏她,可她的心还丝丝地挂牵着你。解放后,又落个‘地主分子’,孤苦伶仃,还动不动要批判斗争罚跪受刑,莫说是一个女人家,就是一个强壮的男子汉也受不了这种折磨。”李春林动情地说。

“桂花只是吴文章的妾,地主分子的帽子也不该她戴。这成份是谁划的?”

“唉,说来话长。当时划成份时,也有几种意见。有的说她是地主的小老婆,理所当然要定地主成份,要顶替吴文章,因为吴文章的大老婆已经去世半年了。有的则说桂花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她是卖身给吴文章的,平时也受他的压迫和摧残,不能给她定地主成份,更不能给她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可后来土改工作队的队长坚持要定她的地主成份,胳膊拗不过大腿呀!”

“呵,是这样的。明天我找大队干部,要他们向公社反映,看能否改正过来?”

“难哪,听说这成份已经在县政府备了案,要改还得请示县领导。”

“春林,这样吧,我给桂花写个报告,我和你还有银春大哥等在报告上联名签字,再让大队、公社签个意见,过两天我再上县里一趟,找找县政府领导,要他们纠正过来。”

“行,只要老兄你说一句话,相信上级领导会给你面子的。”

“这次我来,就是想为桂花做点什么,不然我心中不得安宁。”李荣动情地说。

“荣大哥,难得你这片真情,这么多年了,你还在为她着想。人家要都像你一样就好了。”

两人谈到东方泛白,还言犹未尽。

第二天,李荣写了报告,又找大队公社干部反复申述理由,并签了意见,准备到县城去时,碰巧县委陈书记、吴县长来到了相思寨。他们听说铁炉公社相思寨大队来了个将军,不敢怠慢,火速驱车前往,准备接他进县城去,并问李荣有什么要求。李荣趁热打铁,拿出为桂花写的报告,要求县政府实事求是地予以更正桂花的成份问题。吴县长听到公社和大队干部的情况汇报后,又看在李荣的面子上,便在报告上签了字,指示按桂花娘家的成份定案。李荣见桂花的成份问题纠正过来,便不想再上县府去惊扰他们了。县委政府领导回县后,便派人用车辆运了五百斤大米,带了五百元现金到相思寨,交给大队食堂,并交待为李荣开小灶吃饭。李荣用这五百块钱买了二百多斤猪肉和一些蔬菜,让乡亲们打了一餐“牙祭”。之后,他仍然和大家一起吃蒸钵饭,喝咸菜汤。

中秋节那天,是李荣难忘的一天。这一天晚上,大队干部在群众会上正式宣布,将桂花的成份改为中农,摘掉了她戴了八年之久的地主分子的帽子,桂花激动得泪水涌流,不能自制。

会后,李荣和桂花坐在地坪里纳凉,桂花说:“荣大哥,多谢你的一片爱怜之心,今生今世我会铭刻在心的。你……你什么时候回沈阳?嫂子和孩子会挂念你的。”

“桂花,我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孤单地在这里生活,你叫我好牵挂呀!”

“荣大哥,没关系,桂花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人间磨难,世事沧桑,已不再新鲜。何况我现在已没有了那‘五类分子’的枷锁,你就放心走吧。”

“桂花,没关系,我现在已是无官一身轻了。二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家乡的山山水水,思念着你和乡亲们,既然千里迢迢来到故乡,我想还多住段时间,多陪陪你,你就不要逼我了。”

桂花不置可否。她又何尝不希望李荣再多住些时日呢?可是她想到的是别人,想到的是李荣那个完整的家庭,如果为了她而出现一点波折,她会负疚一辈子的。

转眼间,李荣在故乡度过了一个月的乡村生活。当初他去掉“乌纱”,毅然决然地回故乡,是什么力量的驱使?是对田园生活的深深向往,是对桂花的眷恋与深情。但是回到故乡后,故乡的一切使他感到亲切,又使他感到失望,他梦中的故乡怎么变得这样苍凉而缺少灵秀,他心中的桂花在生活的重轭之下如何变得如此苍老而憔悴?他的梦幻虽然破灭了,但他不嫌弃故乡,不嫌弃处于最低层的桂花,他要为故乡的父老乡亲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当他看到那一个个幼小的孩童因吃不饱而染病时,他拿出了自己带来的几百元积蓄,给孩子们治病。当穷苦了一辈子的单身老人洪五爹因水肿病死去,安葬时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时,他把带来换洗的一身宽大的卡叽衣服给了洪五爹,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阎王爷。

李荣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一个月来,他深深地思念着远方的妻子和儿女。他掐指一算,李羚和孩子应该回沈阳了。李羚对自己的“出走”将会怎样看待呢?

说实话,当初李羚嫁给他,只能说是一厢情愿,但在以后的十几年共同生活中,他认为李羚作为妻子是那样完美。十多年来,她把爱都倾注于他,夫妻之间没有吵过嘴。一双儿女出生在炮火纷飞的年代,他无暇顾及,全靠李羚一人承担养育任务。记得女儿出生时,他正在一个山头指挥所指挥抗击日军的战斗,通讯员把喜讯告诉他,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仍全神贯注地指挥战斗,直到半个月后部队撤退,他也只到卫生所去看了一次李羚和刚出生的女儿。战争年代,部队南征北战,一双儿女就是在李羚的肩背上长大的。在这一点上,李荣是万分感激她的。在他的心目中,李羚是一个好妻子,好伴侣,也是孩子的好母亲。而他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没有能尽到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十多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按理应当好好地报答她,施恩于她,不应该作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是残酷的现实却把他的心劈成了两半,去分给两个命运不同的女人。每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惆怅和忧郁。

夜风习习,秋虫唧唧。一轮明月悬挂天穹,月光如水,洒在没有炊烟的村庄上,褪尽了凝重的夜色,给山村的屋顶披上了一层银纱。屋场外的地坪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门板和竹铺,尽管一个个脸色蜡黄,无精打采,但他们仍围在一起听明三爹讲嫦娥奔月、陈杏娘和番、张果老砍桂花树……

李荣无心去听,他凝视着那轮明月,想起了宋代苏轼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名言佳句。他似乎看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李羚望月叹息的憔悴面容。他的心一阵颤抖,他感到对不起她。他知道李羚是多么牵挂他哟!过去短暂的离别,李羚总是送了一程又一程;每次归来,都是那样亲亲热热。如今她却只能孤寂地独守空房,这滋味对于李羚来说,该是多么苦涩呵!

“应该给李羚写封信。”他心里想。

可是这信怎么写,能把心中的隐情告诉她吗?她又能够谅解宽恕自己吗?他考虑再三,觉得不能再欺骗她了,只有把隐藏心中二十多年的秘密告诉她,只有向她忏悔,他才对得住她。无论她有什么反应,无论今后将发生什么变故,他只能这样做。

这是他一口气写完,也是他写得最长,最富有情感的一封信---

羚,我心爱的妻子:你好!学习归来一路平安。一个月不见小羚、小荣,他们一定更加天真可爱了吧。回沈阳后,王妈已经告诉了你吧,你一定会责备我冒昧行事,没有和你商量,就匆匆忙忙地办了退休手续,干了一件十分荒唐愚蠢的事情。羚,此时在南方的故乡,我伏在桌子上,伴着昏黄的油灯给你写信,就是要向你一吐心中的愧疚,这样我心中也许平静些,好受些。

羚,我们在炮火纷飞的战场上结为伉俪。十多年来,你对我的恩情,对我的爱,来世我就是当牛做马也难还清。今晚我凝视着那弯新月,一种愧疚和负罪感深深地折磨着我。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一个好男人、好丈夫。我欺骗了你的感情,我辜负了你真诚的爱。羚,原谅宽恕我吧,我没有把整个的心奉献给你,而把心的一半分给了另一个女人。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我参军时的情景吗?我一直没有对你说,那次就是她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地主吴文章的魔爪下放出来,才使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如果不是她,我也许早已命归黄泉了。羚,恕我直言,这个女人就是我二十多年前钟情的至爱恋人。她也是穷人家的女儿,只是因为还债,被迫做了地主吴文章的小老婆。她同你一样心地善良,纯朴温顺,是非常好的一个女人。别怨恨我,多年来,我一直暗自为她祈祷,希望她幸福。可是好人总是得不到好的报偿。解放前她受尽了吴文章的欺压蹂躏;解放后,精神的折磨、生活的重轭,使她过早地衰老,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羚,理智多次驱使我要回故乡看望她,为她做点什么,以减轻我心上的重负。她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年轻时的相好啊!羚,你能理解我的一片苦衰吗?你能接受你丈夫深深的忏悔吗?你丈夫虽然在战场上是“猛虎”,可毕竟是个有七情六欲,有人间情感的凡人。羚,别怨我迟迟不归,其实这里的生活是十分清贫的。每天,我和乡亲们一起吃大食堂,没有搞任何特殊,但我一看到乡亲们一个个没日没夜地干活,而吃的是那双蒸饭,不少人脚肿得象水桶,我心中就十分难受,因此我想在乡下多了解些情况,回去后向上面反映反映。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呵。

羚,这是我的肺腑之言,不管你怎样责备,诅咒我,哪怕是打我几个耳光,我都无怨无悔,真诚地接受你的惩罚。

羚,难为你了,等着我吧。

……

李荣写完信,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走出门外。此时月过中天,星星在眨巴着眼睛,他面朝北方,仿佛在天空中寻觅着一颗晶莹透亮的星星……

结束北京的学习后,李羚带着儿子回到了沈阳。当她得知丈夫回到湖南老家探亲的消息,她没有感到特别惊奇。因为她从来不管丈夫的去向,她知道男人有他们自己的事业与权利,何必要去过问呢?再说李荣回故乡探亲也是应该的,自古不就有“树长千年,叶落归根”的名言吗?可是当听说他提前办了退休手续时,她的脸刷地变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跟我商量,就这样匆忙决定呢?”她感到事关重大,这其中一定有蹊跷。

连续几天她苦苦地思索,都难以解开这个谜底。

李荣终于来信了。李羚迫不及待地将信拆开,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她花了很长时间反反复复读了李荣的信,心里顿感一阵冰凉。有人说,爱情是自私的,就像人的眼睛一样,容不得半点灰尘和沙粒。起初她感到自己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感到李荣欺骗了她,因此她在心底里诅咒着:“你这个伪君子,负心汉!”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李荣身边,咬下他一块肉来。

儿子小荣听说爸爸来信了,便跑过来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李羚搪塞着说:“爸爸很快会回来的。”

“妈妈,我想爸爸,带我去找爸爸,好吗?”

“傻孩子,爸爸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我也要去,妈妈,带我去吧!”

“好啦!乖孩子,出去玩,妈妈要静一静。”

小荣懂事地出去了。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了。而对于李羚来说,时光是那样难熬,半个月就像半个世纪。她想了很多很多,总感到人生是那样捉摸不透,那样扑朔迷离。起初她恨李荣有二心,可后来一想透,又觉得李荣也有他的难处,不仅怨恨烟消云散,反而使她加深了对他的爱。

她准备带着儿子小荣去湖南,接回李荣。

临走前,她给李荣拍了一份电报。然后乘上南去的列车,来到了南方湘北的一个小县城。二十多年前,李羚在这个县的一个小镇上救了李荣,从此埋下了爱的种子。她爱他爱得那么深沉,那么痴情,那么忠贞不二。这一点她是可以聊民自慰的,在她人生的旅途上,她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产生过爱慕之心,惟有李荣才是她心中的偶像,生命中的魂魄,情感的归宿。如今她回到了她的爱情萌芽的地方,她的心是不能平静的。

李荣收到电报后,乘了县政府派的小车,早早地来到车站迎接他的爱妻。

一家人相见了。李荣把小荣抱起来,父子俩亲热得很,倒把李羚给冷落了。

晚上,县政府为李羚接风设筵,然后将他们安置在招待所住下。

一个多月不见,夫妻俩都好像有很大变化。李荣显得比从前黑了些,瘦了些,也许是大食堂吃不饱饭的缘故;而李羚则由于精神上的负担,也比以前憔悴了些。

小荣睡熟后,俩人便打开话匣子,倾诉起来。

“羚,我写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

“怎么不回封信给我?”

“我不是和小荣来接你了吗!”

“羚,你恨我吗?”

“不恨,我对你只有爱。”

“我对不起你。”

“别说这些了。荣大哥,你还爱不爱我?”

“羚,你原谅了我?”

“嗯。”

“羚,你既然来了,还是到我的家乡去看看,我想回去后把乡下的一些情况向党中央反映一下。”李荣说。

“你呀,总是闲不住,不在其位了,还这么忧国忧民。”

“羚,那我们明天到相思寨去,后天回沈阳。”

“别急,既来之,则安之,我还要去看望一下你那位相好,行吗?”

“羚,你……”

“别紧张,我不会为难她,我会让你满意的。荣大哥,你也太不了解为妻了,你妻子并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女人,你怎么让我一直蒙在鼓里二十多年呢?”李羚责怪着说。

“羚,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第二天,县政府派车把他们送到相思寨,相思寨的乡亲们像过节一样欢迎着他们的到来,晚上,李羚拿出三百块钱和一大叠衣服对李荣说:“给那位桂花留下吧,今后我会及时给她寄钱寄物的。”

李荣接过钱和衣服,深情地望着她说:“羚,你如此通情达理,桂花会感激不尽的。”

李羚说:“小荣,陪爸爸一起去看看你桂花婶,代妈妈问她好!”

李荣牵着小荣去桂花家了。

翌日,太阳露出彤红的脸蛋,相思寨的山道上,乡亲们前呼后拥,将李荣一家送了一程又一程,桂花也挤在人丛中,一双迷蒙的眼里闪亮着晶莹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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