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海去
孩童时,住在北京,后来才知道离大海并不远,那时却总觉得遥远遥远得不得了。上中学时,看中央美术馆里的油画上的海,没边没沿、静静的、光光的,连那海燕都敢在海面上飞,一弯船帆是停留在海上吧。腊月,去北海溜冰,又觉得白塔下面那冬天的冰海,映着白塔模模糊糊的影子,非得轻轻地溜,也不敢大转弯,生怕踩破了那塔尖。我就遐想着,大海的冬天怕也是这样。真的,想。
那时做梦也梦见奶奶教的“海上生明月”什么的意境……安谧、迷茫。从知道这世界上有海,就有了一丝丝诱惑,但也只能从课本上看看那地图的一片片浅浅的兰。
孩儿的天真,不免异想天开,觉得那海这样静,怎么能把船弄翻了?人掉进海就托不起来?同桌的翁丽婉又听他爸爸说是浪高风大。浪高风大?浪高风大怎么那海燕不怕风给他刮下来?就不怕把那翅膀弄湿了?后来她随爸爸去了广州,走时说,就住在海边上、一下火车就去看、就写下来、就寄信、就告诉你,就……可就是没见她一片纸、一个字。记得是在北京史家胡同小学五年级。后来也慢慢地、淡淡的忘却了。现在想起童年时的友谊来,才发现,当时大概应该告诉她我的邮递地址吧,哪懂呀。
一九五五年,考上天津一专科,才知道海并不远。及至分配工作时,又想到海,想到去玩,甚至于想到去坐海船,可是全让组织上的安排打消了念头。后悔啊,后悔为什么连礼拜天全都在拼命地自习而没去海边,才真的想起了能分配到广州去有多好。可那时,兴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分配,真没敢提。也别说趁毕业去看海,说起来,现在的年轻人可能都不会相信,来西北时,学校给买好了火车票是在北京丰台站换车,距北京咫尺之间,同学们都哭哭啼啼的给家里的公用电话挂线,有的人家边没有公用电话,更哭得厉害。谁也没想回北京去一趟,学校有规定啊。到底是那个时代的教育,到底是才有十六岁啊。
谁知那年代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在为之奋斗的酒泉市,却领略了另一份海的“风”姿。站在茫茫的戈壁上,才知道这也是海。瀚海。大碛高风,从大年初一刮到年三十,刮开了我的心海,勾起了忘却的天真。
早上,太阳才出来,迎着那红红的一盘绚丽的日头,戈壁染上了一片金黄。连那低矮的骆驼刺,也是金黄的。早晨的祁连山,仿佛很近很近,山在这时也就有了蔚蓝色;雪线以上的冰雪山头,很亮很亮,山,真的就像是传说中的一位靓丽的匈奴少女,带着白白的冰雪般小帽,围着天蓝色的裙,坐在讨赖河边梳妆,嘴边悄悄的吟着“夺我祁连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唱得那冰清玉洁的毡帽也融化了。于是,歌声和着泪水就汇进了这讨赖河里,为那汉唐及至宋元明清及至近代现代的文豪、诗圣、史官、骚客们,不休地对汉武西出阳关、断匈奴右臂之举,给予评说而润笔泼墨。
这祁连山脚踏着这瀚海,一直走出千把公里,与新疆的天山、青海的阿尔金山脉连联。其实,在匈奴语中,‘祁连’也是天的意思。山,踩过的这片戈壁大得无边无沿,一天中变换着好几种颜色:从早到晚——金、黑、灰、白、黄。实际上,就是一个时辰,也有不同的颜色。太阳刚露头时,向着太阳看,那戈壁是金黄色的。背着太阳放眼瞧过去看远去,却又是黑的。中午时分,才还他本来面貌,正正的灰颜色,没有一点杂。及至傍晚,这黄金盘向远山滑下,光回寒谷,暖入幽帘,虽然这时的大碛最黄最黄,仿佛用手一捧就是一钵金沙,确是冰凉冰凉的,日头终究是乏了,带着美的设计和愁的心思西沉岭雪、倒转阴阳了……
在大戈壁上工作,没事就时不时地走出去捡石头子,机会好时,还能捡到难得的鸡血石。就这样,天天在戈壁上来来去去,怎麽也不烦。但是,这离不开的戈壁滩啊,也太让人觉得世界就这麽大得无际、大的荒凉、大得冷凝、大得毫无生机与希望!
及至96退休,一个偶然的机会,却又是解不开的机缘,到了这能圆一个梦的与海南遥相凝望的海安港。
车到海安,在港口大门外等着,好长的车队!从大门朝里看,只见条条摆渡船遮掩了就在眼前又看不见的海。无意中却闻到了一股味。哦,是大海的味吧,又不像。
车流缓缓向前移动,及至该我们的车上船时,真得感谢佛祖保佑,只剩下跳板口的最后一个车位。司机说,如果上不去,就得等个把小时。这是规矩。我看着后面不断继续的长长的车龙,听着船头的海浪拍打声,这海呀,跨过去实在不易。要下海更不知是什麽滋味了。等吧,怎还不开呀。
随着三几声‘嘟嘟’汽笛响,岸上的港湾开始移动,我们几位,夹在挤在一起的大大小小车缝中,找着能看到船舷边的道儿,也真不知这车是怎麽倒上船来的,车子之间的缝隙,宽一点的可以钻过个人,窄的只能看看,怕这就是车子上船慢的原因吧。
钻过来,挤过去,到了船舷边,终于看到了海。大海。一股海风吹过来,真是海风。一股淡淡的,又有点微浓的鱼腥味的风。就像走进了海鲜市场。陪同的友人说,这南海,也怪。也就是这个雷州海峡,才能闻到这种味。如果都这样,海滨浴场不是没人去了麽。我四处寻望着,想找这种味的臭鱼烂虾,哪里有啊,也许,即使有,也只能在浪尖上闪过的一霎那。腐朽的东西不是都这样吗,那烂渣趁着浪头热热闹闹跳起,也不过一阵子,甚至因闪了几闪还被误认为是闪光的弄潮儿,拍照啊,作文啊,几何时他就沉了下去,只能埋藏海底,去吧!不肖描写他了。船微摇动着缓缓地驶着,向远处望去,看不到海南岛的岸。海水在船帮上拍打起云白色的浪花,细细看去,阵阵涌浪像那自如的水中芭蕾,自远海,笑着赶过来。是那麽自信、自然、自得、自乐。浪头有高有低。每行排浪的队伍并不那麽整齐,像调皮的杂技演员在翻跟头,在跳跃。自远而近的一排排浪,跃起来有几米高,远近颜色也不尽相同,一顶顶、一条条的色或重或淡,像那云中飘离的云朵和露出的一眼蓝天。细细琢磨,是进入了中海,海底渐渐的深了,是了,越是远离了岸,这海的颜色就越发的深,越发的蓝,深蓝。再向远望去,却是一片灰白,灵性唤着我,猛回头看,哦,果然,又是太阳,同与我在戈壁上嬉戏时一样秉性难移。是太阳在用她那魔术般的七彩和折光术,戏弄着我。又似乎在说:你为什麽忘记了落日斜阳,难道不知道夕阳的美和落日的愁?
大海、夕阳、浪花、云天。就在这和谐的美、图画似的海峡中,天,渐渐的低了下来。凤、缓缓的大了起来。站在甲板上也感到摇晃得厉害起来。那些过海的女士们麻利的钻进了各自的车里去了。不见再出来。噢,海呀,弱者和喜安谧的女士们,宁可躲进车厢成一统,也不愿感受任何动荡,而这些敢于迎着风踏着浪面立的人们,却仍然定定地站在甲板上。冒风险不是东方人的传统,实际经受一下,久了,大概可以把这几千年的思想积存、潜在的意识改过来。看那远近的大小不一的船,有的在航行,有的在海中隐隐约约稳稳地锚泊着,甚至小小的渔船、帆船,也那麽平步汪洋,真的,真需要这样的勇敢者带动在岸上过惯了平稳日子的天天说三道四晒晒调侃挖别人隐私造他人绯闻的无聊之辈来感觉一下——进而跳进海里去游一游。看哪,船头上几只蜻蜓还是那样安详毫无顾忌的绕着船首小旗子飞来飞去,不是麽,实实在在的攀着一只大船的吸引力而飞在大海上,也决不会被那残渣浑浊的浪尖吞嗤。这种追求也是乐趣,可能这些小东西们也懂得啊。只要敢!
天终于黑下来。也临近海南了。航标灯开放闪烁着调皮的光。欢迎着。我庆幸,有这指路的灯塔,远处又是海南好大一片灯的海,啊,又是新的,不同于油画上的、京城北海的、戈壁的海。他终于张开了博大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