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歌里唱的那些事
前年回老家时,在一个村子旁边看到有几个小女孩在那里跳橡皮筋。有一个小女孩边跳边唱:“腊月二十八,家家把猪杀,没得蛤蟆大,还要交半扎……”。“半扎”是当地的土话,就是半边的意思。我听了不禁笑起来,问她们是谁教的,她们也不知道,反正听别人唱,自己就跟着唱呗。不用说,唱的是什么意思她们肯定也不知道,莫说她们,就是现在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未必知道。这唱的分明是三十多年前农村杀猪交统购的一种情形,也不知是谁编的,竟流传了这么久。
从新中国建国初期到改革开放,延续了几十年的统购统销政策具体有些什么内容,当时一般的农民不一定清楚。因为那时的粮、棉、油等物资的供应、销售和分配,都是集体在统一操作,不需要老百姓个人去操心。唯独养猪这一项,因为要具体落实到每一个农户的头上,所以农户们对此项政策也就有了比较直观的了解。
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特别有意思,喜欢把一些复杂的名称简化。他们把交售牲猪任务直接说成“卖统购”,把收购“统购”的地方又叫作“食品”。比如,说“某人今天到食品里把统购卖了”,这句话若说给外乡人听,绝对没有人听得懂。我是当地人,也跟着说了几十年。现在想想,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我不记得那里的大门上当初是否曾挂过有关“食品”字样的牌子,比如“肉食品店”、“肉食品厂”、“肉食品公司”什么的。不过,在那些年那里主要的任务,还不是搞什么肉食品加工,虽然有时也杀猪卖肉,但那只占他们业务的一小部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收购,作为统购的牲猪被收上来后,再由那里的工作人员把猪成群成群赶出去,交到县或省里指定的什么地方。
当时有关牲猪统购的具体政策是:农户交售一头猪给国家,自己在过年时可以杀一头猪。交售统购的标准不高,只要达到一百二十斤就行,至于是肥是瘦,那不计较。农民们都知道卖统购是完成国家任务,虽然价格极低,也没有人有什么怨言。交售了统购的农户,凭收购处的收据到指定的地方(有时是大队会计代办)再交钱领取宰杀证。杀猪的师傅要见到宰杀证才敢动刀,否则就是犯法。如果没有能力完成一整头猪的统购任务,又想过年杀猪怎么办呢?那就采用另一种办法,这就是儿歌里所唱的“交半扎”。“交半扎”也要先领取宰杀证,不过这种宰杀证是注明要将所杀的猪交售一半的,由杀猪师傅监督执行。杀猪师傅在杀这种性质的猪的时候,待把毛煺净后,再把猪从头至尾剖开,留一半不碎,由农户自己扛到“食品”里交售。
这个政策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它不是硬性指标,多卖多吃,少卖少吃,如果过年没有猪杀,自然也就没有了统购的任务。可能有人会说,如果有人故意不养猪,只养鸡、鸭之类的家禽,不是照样可以吃肉而又可以躲掉统购的任务了吗?而且假若这样的人一多,国家不就收不到足够的牲猪了吗?那倒不必担心,只要不是特殊情况(比如大的天灾人祸),当时的农村有哪家不养猪的?你看古人造字,“家”就是一个屋顶下面躺着一头猪。显然,那时在农村不养猪的人家不是一个正常过日子的人家。当然不是说养鸡养鸭就不行,在农村养鸡养鸭也是必须的。常言道:穷干净,富邋遢,脚里不踩三泡鸡屎不算一户人家。因此养鸡养鸭也是一个农户是否富有生气的象征。然而猪对于一个农户来说,毕竟是一个大件。你过年不杀猪,就是混得不如人。别人会说,哎哟,过年连猪都杀不起了,还混个啥名堂?就是别人不糟贱你,你的孩子们也会显得比别人的孩子小些、可怜些。一到杀年猪的时候,本村与相邻的各个村里,到处都听到猪在叫唤,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跟着看杀猪的忙活。如果自己家里有猪,他就会向同伴们吹嘘,说自己家里几时几时也杀猪。但如果家里没有猪杀,孩子们心里不知该有多失望。就冲这点,再辛苦你也得把猪别喂上。
杀了猪,农村里一般也就没了什么事。天气也冷了,顿顿切几片肉加白菜或萝卜炖个炖钵炉(火锅之类),关上门一家人围着痛痛快快地吃喝。那些平日干活的辛苦,养猪的艰难,统统都忘掉了,只剩下感受眼前幸福的和对未来的憧憬。
说到养猪的艰难,我是深有体会的。不知别人家里怎么样,我只知道我们家里那些年喂猪,好象年年都在为卖统购伤脑筋。有一年卖统购竟卖了三次才将那头猪勉强送出去,把人都要呕死。
每年的打算,就是想把第一个作为统购的猪尽快喂成一百二十斤卖掉,好安排喂过年的猪。别看现在喂猪容易,猪在不知不觉中就长到百把斤、几百斤。那时要想把猪喂到一百二十斤,还真不是容易的事。也难怪,那时猪吃的啥呢?野菜加粗糠,还不能保证顿顿都吃得饱。你说猪能长得快么?猪越是不肯长,人就越是着急,恨不得天天盯着猪吃食,算计着什么时间可以出栏。
眼看到了四、五月份,别人家里当卖的猪已陆续拉去过了秤,估计我们家里的猪大概也差不多了。有人出主意,煮一点好的食水,让它着老着实地胀一顿也许就够了。我们依法实施,让它饱餐一顿。找个猪笼把猪装进去,再用板车拉到食品里,放到磅秤上一称,除去笼重还剩一百二十五斤。但这还不是净重,还得除屎包。也就是说,猪在拉来之前吃了食,要把猪临时吃进去的斤两除掉。这是历年的老规矩,来卖统购的人都知道,但除去的斤两毕竟没有吃进去的多,人们还是愿意让猪吃饱随他们去除好了。一般除屎包的数在6—10斤,你想哪个猪只吃10斤进去?这也是没得办法的办法,猪长一斤不容易,人们不得不想方设法动一些小心眼。我们的猪按最低的折扣标准还差一斤,好说歹说,那个称秤的就是不松口,说除6斤是除的最少的,太那个了,自己要受处分的。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能再怎么说?没办法只好拉回来。走在路上,父亲惋惜地说,猪在来的时候在笼里屙了泡屎,要不那样肯定就够了。我说也不一定,若称的重量是一百二十六斤,他给你除七斤,你还不是干瞪眼?不就是差一斤嘛,拉回去多喂些日子,把斤两喂得足足的,看他还说什么。
谁知经过这一折腾,拉回去猪就病了——发烧屙稀。请兽医来打针、喂药,拖了个把星期才好。这回得加紧喂,把它的伙食标准也提高了点。喂了将近二十天的时间,还是按上次的办法给它增了重。拉到那里一称,倒是比上次多了两斤。但这回是个领导在亲自司秤,他说猪太吃饱了,起码要除十斤。我们当然又是递烟,说好话,可他不为所动。他说就算少除点儿,除八斤,你还是不够。这样,你把猪拴在这儿饿,等猪饿好了再称,我们一斤都不除。他是看准了我们的心虚,料定我们不敢跟他较这个真。只得再拉回来,后来又足足喂了半个月才总算交了差。哎哟,太折磨人了。由于这个经历,弄得以后连续两年都不敢卖统购,只吃“半扎”算了,这样就不用再跟谁去赔笑脸说好话了。
那时除少数人家的猪杀肉能过百斤,大多数的猪能杀八十斤净肉就算不错了。吃半边的人家既然卖不起整头猪的统购,养的年猪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半边一交上去,落下的也就是四十多斤到五十斤肉。这点肉,如果仔细安排,一家人过个年,再留点来年春上待客,平时切点肉炼油炒菜,也还是可以的。但那时杀猪以后时兴请客,由于要款待杀猪师傅,就顺便把族上宗亲和队上比较要好的人请一请,也算是图个热闹图个喜庆。这种场合的请客不讲究几碗几碟,历年都是老规矩:一个格子(一种木制的笼屉)加四个配菜。格子里先用白菜垫底,白菜上面撒上面粉,再把切好的肥肉块密密地摆上一圈,中间再放一些排骨、瘦肉之类的东西。蒸好后端上桌子,这就是主菜。配的四碗菜是:两碗萝卜丝炒瘦肉,两碗豆腐血旺汤,分别错开放在方桌的四个角上。刚蒸出的新鲜肉别提有多香,这对于一年到头很少吃到肉的人来说,那馋的感觉是可想而知的。那时人们吃肉都喜欢吃肥肉,越肥、块子越大,吃起来越过瘾。
这个请客的风气,使得一些猪杀得小的人家有点吃不消。人家请,你得去,这叫给人面子;人家请,你得回请,这叫礼尚往来。而且还不能因为自己的猪杀得小,就把格子里的肉整得少少的,还得跟别人一样,猪肉不够肥,就多切点,大大方方地把客人待出去。这样,你在请客或外出作客时就得反复掂量,看哪些人家一定要请,哪些人家不消请得;哪些人家一定要去,哪些人家可以不去。满打满算,包括杀猪师傅、自己家人在内,凑足两到三桌之数后,你无论如何要打住。意思意思就行了,寻常百姓家过日子还得瞻前顾后。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这个心思,没有谁愿意不顾死活地把自己整得狼狈不堪。尽管如此,本来就不多的肉,客一请还能剩多少?以致有些人家虽说杀了猪,平时吃肉的机会也不多。那肉主要是留到过年和待客,所以那时的小孩特别盼望过年。腊月三十团完年(我们这个地方是中午吃团年饭)出去,除了比穿新衣服外,还比你吃了几块肉我吃了几块肉。
现在日子过好了,喂猪比过去容易多了,而且再也用不着完成国家的统购任务,然而近些年来过年杀猪的人反而越来越少了。农村人家再也不把养猪当作家庭生活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究其原因,道理其实很简单,现在市场上的肉食供应太方便了。街上什么时候都有新鲜的猪肉挂在肉架上,想割哪儿割哪儿。如果自己杀一头猪,几百斤重的肉又是肥肥的,一家两三个人怎么吃得完?再说现在都在注意养生,那些曾经显示农家富足、丰盛、大方的大块肥肉,再也不会被人们钟爱了。真是时代变了,人们的思想、人们的生活也都跟着发生了变化,变化之快简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现在再听那“腊月二十八,家家把猪杀……”就像在听一个古老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