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三弟
新年的鞭炮声在耳边此起彼伏,让我想起了去年的除夕,第一次收到异乡三弟发来的拜年短信,他简短而亲切的问候言犹在耳,让我饱经沧桑落拓寂寥的心灵有了点滴的慰藉,恍惚中,我眼前浮现着他的形象:快递员,骑着摩托车,全副武装戴着头盔护膝,后座上码着高高的各类小件;或者驾驶着电动三轮车,鸣着喇叭,橘黄色的车篷上印着醒目的快递标识。他来去匆匆,满身风尘,皮肤上留下阳光的黑黝,眉宇间闪烁着年轻的活力,嘴角的微笑像送出的快件一样给人们带来欣慰。签名、道谢之后,又仓促踏上征程,哦,我遥远的三弟,那个在南国异乡送快递的27岁的天赐,又是新年了,你还好吗?
时光闪回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读高中的我在偶一个周末回家,父亲悄悄告诉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小三子,小男孩先是悄悄送到四姨家暂时喂养着,不知怎的,大舅妈听到了消息,连夜跑到四姨家抱回去抚养了。那是段计划生育风声最紧的日子,我们这已有两个男孩的家庭是断断不敢再公开生育小三子的,如若泄露,轻则罚款数千,重则倾家荡产,即使成功隐藏,拮据的家境也负担不起他的。我的未曾谋面的三弟一落地就注定是个黑户口,必须离开生身父母,改名换姓。
三弟被大舅妈收留,是天作地合的成人之美。大舅离世已近十年了,留下大舅妈带着四个女儿艰难过活,从四个表姐妹的名字就看出了大舅死不瞑目的遗憾——翻弟、转弟、见弟、变弟。无后的难堪和痛苦,大舅的溘然长逝,给大舅妈的打击是致命的,这些年她以泪洗面,在别人的同情和白眼中坚强的硬挺着,而今,从天而降一个养子,大舅妈简直视若至宝,心中的惊喜,疼爱,非个中人难以体味。
大舅妈给三弟取乳名天赐,并很快就落上了户口,转随了大舅的姓氏。我想,三弟的童年应该是极其幸福的,虽然亲生父母、哥哥不在身边,但是养母家里,有爷爷,奶奶,妈妈,还有四个远大于他的姐姐,千般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大舅妈的家境捉衿见肘,但是穷家也有昵爱,也有嘘寒问暖的关切,也有勤劳节俭的教导,也有诚实善良识书达理的熏陶,三弟在温暖的阳光中一天天拔节长高。
对于父母超生的这个三弟,青春逆反期的我很不以为然的,在外人面前也羞于提起。从知道有这个三弟的那一刻起,我对父母的尊敬也大为减少,觉得他们生了这么多的孩子,对社会,对家庭,对孩子都是不负责任的。积郁着诸多愤愤,我的性格也更加的内向,在沉闷中自顾的苦读,侥幸顺利地考取了大学。等到毕业分配后,我忙于工作,结婚,养家,虽然对父母生育三弟的不满渐趋平息,但也难得有闲暇取挂念那个寄养他乡的三弟了。他退隐到我的潜意识中,只成为一个淡淡的符号,加上我平素喜好独处,没有串亲戚的习惯,所以连对三弟的模样一直都没有个轮廓。有时,听到这个天赐这个名字,就默默感叹:唉,不该出世的孩子,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就放任他随便地生长在那里吧,即使不成什么大器,就算是大舅妈的一个寄托,一个念想,一个安慰吧。
95年我二弟结婚,父母说老大的婚事操办得太仓促,不够热闹,这回老二的婚事要隆重些,于是,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好多天,把所有该请的亲朋好友都邀了个遍。年迈的姥姥,发福的大舅妈,还有那个三弟天赐,都在婚礼当天及时赶到。我拿烟递茶端菜,身兼多职,和亲戚们简单打个招呼,又脚不点地的忙活去了。只听说天赐这次也在亲戚行列中,但也没有空闲去打听、攀亲了。
在喜气盈盈的喧闹中,堂嫂把我妻子拉到一旁咬耳朵,用手指指戳戳一个八、九岁穿着一身崭新童装的小男孩,妻子瞪大了诧异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小男孩,然后,带着关切的微笑走过去,蹲在男孩的身边,“嘿,天赐,不认识我吧?我是你大嫂!”妻子还逗着怀里的婴儿,“快,这是你三叔,快叫三叔!”天赐看着打扮入时的“大嫂”,惊慌得涨红了脸,眼光无处着落,惶惑地挤向人群里,躲到强装讪笑的大舅妈的身后,再不露面。客人还没吃过饭,大舅妈就急不可耐地带天赐回去了,我想她这大半天应该是如坐针毡的,患得患失的心总在吊着的,因为这里毕竟是天赐亲生的家呀,人多嘴杂,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更让人意想不到的尴尬呢。
婚礼后回到家,妻子意味深长地跟我打趣,哟,你的嘴挺严实的,总说家里只有一个弟弟妹妹,这又从哪冒出来的一个小叔子?你爹妈看着老实巴交的,还有这一手呀!我一时无语,嗫嚅地解嘲,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说出来丢人的,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妻子倒很大度:丢啥人哪,弟兄多了是好事,将来多少相互有个照应,多门亲戚多条路呀。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暗自庆幸,老婆好玄哪,你当时如果再跟天赐有什么亲昵之举,大舅妈会当场给你难堪的!
两年后,姥姥过世了,我们举家去吊孝。姥爷他们是大家族,姥姥的辈分又高,送葬的队伍排得长长的,分辩不清。我是外戚,就走在孝子孝孙的旁边。刚下过雨,通往墓地的土路颇为湿滑,送葬的亲友即使走的很慢也有些踉跄。突然,一个瘦小单薄的身影脚下落空,险险的就要跌倒,我忙伸手去扶持,入眼的是一张很亲近的脸,厚厚的上眼皮,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长相有些憨憨的,这是三弟天赐!即使以前我们从未真切地谋过面,即使带着古怪滑稽的白孝帽子,但我一眼就能认准!那模样,简直太神似我的二弟了。我拽着他细弱的手腕,感觉到他的局促和羞怯,他急急的挣脱我,一出溜又远远的回到他的位置,眼睛直直地盯着泥泞的地面,像做了错事似的不敢抬头。也许他也早就在偷偷地注意着我这个大哥了,却又躲避的那么疏远,这孩子,又像我少年时一样的腼腆害羞,如此的不开朗,将来能否有点出息?
这次亲密的接触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有的只是从父母、二弟那儿听来的有关天赐一些零星琐事:在他们镇里上初中了,成绩非常优异;在他们县城上高中了,成绩下滑了不少;进高三复读班了,体质虚弱,有了些白头发,经常地说做题目头会疼;一次四姨带些点心到学校看望他,他只吃了很少一部分,剩下的周末带回家给大舅妈尝尝新鲜;三舅的儿子彬彬无礼轻慢了四姨父,老人家一时性起,要揍彬彬,是天赐死死抱住劝解他,带他回家喝茶吃饭;复读后和彬彬一块考到厦门的一所大学,学的物流专业,彬彬学的美术专业,两人同在一校,却来往很少……
近几年我的状况很不如人意,连拜望长辈的孝心也惰了,前年夏天三舅病危,二弟专程开车带我去作最后的诀别,顺便也买了些礼物,到大舅妈那儿去拜访一趟,老亲戚们都越发年迈,还能和他们见上几回呢?大舅妈比以前更加发福,像我姥姥当年那样,走路都有些累喘了,但是精神状态很好,红得深紫的脸上泛着光,活得非常滋润而满足的神态,说话应对间咬文嚼字,毫不掉板,在她的慈祥关怀和微笑叮咛中,我们这些晚辈时刻警醒着说话要小心,尽量顺着她老人家的心意,不能触犯了她的禁忌。大舅妈所有禁忌中最重要一条,就是绝对不能提及三弟天赐的事情,因为这是她最大的心病:老人家含辛茹苦地把天赐养大成人,教育的也算成功,这是她后半生,甚至一生的最得意的杰作,也是支撑她幸福晚景的坚实支柱,任何人不能抢走她的天赐,连带他回亲生父母身边看看的念头都不许有,为了天赐,她可以同任何人玩命的!
我的父母都是心慈面善的烂好人,我们背地里也偶尔会念叨三弟天赐,密切地关注他的动向,但是大舅妈这道硬坎是谁也不敢逾越的,于是就只有狠着心肠,事不关己似的淡漠着。近年来,父母为我的病情耗尽心神,为弟弟的生意而担忧,也难得有时间去挂念那个超生的小三子了,于是乎我们之间就这样默契地把天赐基本忽略了。
去年,在发春节祝福短信的时候,我顺便向二弟打听天赐的近况,原来,他在厦门毕业后,就留在那儿找了份快递员的工作,今年春节说要回家乡过年的。二弟把天赐的手机号发给了我,除夕的中午,我试着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是谁,给他和大舅妈拜年,顺便问他的工作收入以及未来打算。好半天了,没有回音,也许他不想纠缠这些陈年旧事,只是我自作多情?忙活活的,我也没往深处想。谁知到傍晚的时候,有了回信,语气很平淡,他告诉我收入不很理想,前途也渺茫,有回来的意思,但还想再干一年试试。我急急的回信告诉他,我有个妻弟在厦门好多年,有广泛的老乡背景,或许能帮他找个更适合些的工作,如果有意向的话,我帮他们联系。但是,三弟在回信中绝口没提这个茬,只简单寒暄了几句,末了,除了过年的吉利话外,天赐很关切地嘱咐我要好好保重身体。是呀,世事艰难,相隔遥远,兄弟相见不相识,只有这一句多保重!
三弟婉言拒绝了我们的援手,乍开始出乎我的意料,一个物流毕业的本科生,却从事着初中生都能胜任的快递员,看似专业对口了,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他怎会如意,怎会甘心?但是又不愿回家乡给老人添麻烦,况且家庭中也无老可啃,只好在异乡孤零零一个人硬扛着,虚荣地顶着大学生的头衔,这,需要肩负多大的压力,需要多顽强的毅力呀!放我身上,会不会早压垮了?关键时刻,最需要援助的三弟,却拒绝了我的关心,是碍于大舅妈的面子?是从小养成的独立倔强的个性?是对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哥哥的不信任?这些都在情理之中吧,我无语,只有深深的郁闷。
已逾不惑之年的我,对什么看的都比较透了,我自己本身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看到身边的一些道貌岸然的公务员、富商一类的人物都在四十左右还悄悄地为传宗接代忙着生小二子、小三子,我有时也齿冷,但渐渐原谅了父母当年给我生了三弟的荒唐,他们都处在那样落后的传统中,难于免俗的,只是我对年轻时的激愤感觉有点汗颜,我的心胸过于狭窄,还需要更宽厚的包容?尴尬的年代,尴尬的往事,在我饱经沧桑的情怀中增加了些许的无奈。
近来,我也参加到网购的大军中,许多不同面孔的快递员殷勤地招呼我取快件,看到他们,我对三弟的挂怀有增无减,流落在南方那个海风劲吹的特区,他过得怎样,是否还因过度节俭而面有菜色?是否早因苦读而带上了厚厚的镜片,是否已被生活的焦虑压驼了背?是否在拮据孤寂中变得木讷内倾?是否每天为了那百八十元,风雨兼程疲惫不堪?没有房子,没有家庭,没有爱情,成年的他是否寂寞难耐?是否每个周末都温暖地给老妈妈打个平安电话?是否每个月末都准时地把工资存入借记卡?月圆的夜晚,是否陷在深深的乡愁不能自拔?他的多愁善感的内世界,还有我们这些淡淡的影子一般的嫡亲却遥远的兄弟吗?
恍惚间,我心海的涟漪中又浮现那个眼皮厚厚,眸子清澈,长相憨憨,身形单薄的少年三弟,他像一只惊鸿,从我眼前飞越,瞬间而逝,离我那样的遥不可及,我穷尽目力,再也找寻不到他的翼痕,只有怔怔的发呆,涩涩的闭上双眼,任凭记忆把我带入忏悔之谷,任凭心灵遭受凄恻的鞭笞。
电视的MTV里传来光头歌星李进的歌声《你在他乡还好吗》,看着他沉醉而投入的激情演绎,我情难自已地放大了音量,瞬间,激越迸发的旋律和苍凉悲怆的男声溢满空荡的客厅,湮没了卑微渺小的我,浸湿了干枯已久的思绪,我的心在揪紧,在滴血,冰冷的现实面前,我无能为力,只有默默的祝福——遥远的三弟,愿你活得更有尊严,快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