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神怀抱里开车

那次开车，行走在阴阳边缘的崎岖山路上，险象环生，危如朝露，以至于多年后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那一年，儿子降临到这个世界，嗷嗷待哺，我下岗，妻无工作，全家人没有收入，儿子看病需要钱，吃喝需要钱，生活需要钱，刚刚跨入而立之年的我，第一次饱尝了生活的艰辛。

朋友给我介绍个活，开小车，一月400块钱。工资不高，不过，对于穷困至极的我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老板姓刘，南方人，人称刘蛮子。刘蛮子和许昌一家贸易公司有生意来往，我经常开车送他，久而久之，和贸易公司不少人都熟识了。

山西商人李老板和贸易公司做了笔生意，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李老板的货卖给了贸易公司，没拿到现款，天天住在许昌要账，几个月没结果。精疲力竭的李老板不想再耗费下去，浪费人力财力，只好委曲求全，答应了贸易公司的条件，以一辆皮卡车顶替十七万多元欠款。

李老板不会开车，要求贸易公司派人把车送到山西，他出送车费，700元。贸易公司的人都知道，李老板吃了大亏，害怕到了他地头上寻机报复，扣人，要挟，故而没人敢去。700块钱，在我看来简直是笔巨款，可以为儿子买奶粉，看病，为妻子买件像样的衣服，为产后的妻子买点补品……。我暗暗盘算，他们不去，我去，我不是贸易公司的人，不怕扣人，就怕他到地方后反悔，不给工钱。万一不给工钱，我连回来的路费都没有。

找不到司机，李老板走不了，李老板走不了，贸易公司经理心里不安稳。有人向经理推荐了我，经理立即找刘蛮子商量，刘蛮子又找我商量。我早等得心急火燎了，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去冒险，挣回那金光闪闪的700块钱。

傍晚，我和李老板上路了。午夜，出河南，过黄河，入山西，驶进了连绵不断的大山。山上的气温比平原低几度，冷，路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滑。一路上坡，没完没了，我小心翼翼地驾驶，不敢开快，不敢踩急刹车，全神贯注地瞅着黑漆漆的路面，用开车的行话说，眼睛瞪得像牛蛋。越往前走，山越高，越危险，情况越糟糕。有了雾气，很可能是云气，周围漆黑一片，估摸不出山有多高，说不定跑到云彩眼里了。这么恶劣的天气，这么危险的道路，开车几乎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谁也不敢马虎。我跟着前面的车，谨小慎微，像盯梢的侦探，不能离太远，也不能跟太近，保持安全距离。开过车的人都知道，雾天看不清路，非常危险，最佳选择是停下来，要是非得上路，稳妥的办法是跟在车屁股后面，一是可以看见前面车屁股的尾灯，不会偏离路面，不用担心路面上的障碍；二是前车过后，雾气被冲开，视线稍稍好一点。

按以往的经验，雾气是一段一段的，时有时无，本以为很快就会驶出去，谁知越往前雾越大，越浓，路面完全看不见了，眼前白茫茫，无边无际，行车如行船，漂浮不定。车辆纷纷停在路边，像缩回脑袋的乌龟，不动弹了。不知不觉前面没车了，我成了领头兵，心里没底，胆怯起来，想停下来装乌龟，又不甘心。忽然，眼前出现了儿子的身影，稚嫩的脸蛋毛茸茸，红扑扑，咧着嘴，哇哇哭，小家伙饿了，盼望着爸爸给他买奶粉。凄惨的哭声敲击在我心上，不觉打个寒颤，暗暗叮嘱自己，继续行驶，早完成任务早拿工钱，儿子早喝奶粉。我清醒地意识到，此时此刻，就是在死神怀抱里开车，弄不好就掉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为了儿子，为了妻子，为了家，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

艰难远远超出想象。雾更大了，气温更低了，雨刷不停地左右摆，没用，挡风玻璃上结了冰，只好摇下窗子，把头伸到窗外看路。凭感觉知道，一面是崖壁，一面是万丈深渊，在浓雾笼罩下，成了黑糊糊的无底洞，张着血盆大口，虎视眈眈。雾气像一张无限延伸的网，遮挡了视线，无论怎么努力，看不远，看不透，看不见路，看不见山，看不见悬崖，混混沌沌，像掉进了黑沉沉的地狱。唯一可以凭借的，是路中间的白线，断断续续，朦朦胧胧。这是我的座标，我的救命稻草，命悬一线。就是这样的救命稻草，也是一会看见，一会不见。看不见时，心里没底，急忙寻找，找到了，心里踏实了，手里的方向盘便有了准头。我和我驾驶的皮卡车，在生与死、阳与阴的边缘行驶，如走钢丝。

眼睛看不见，耳朵里倒热闹。后面跟了多少车，不知道，只要我轻轻踩一脚刹车，第二辆也跟着踩刹车，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直至最后一辆，都踩刹车，刹车声接连不断地传来，从前到后，从山上到山下，足足响十分钟。大部分是拉煤的大货车，重载，在夜深人静的山间，刹车声响亮刺耳，如野兽狂吼，如同恶魔惨叫，?人。寒风凌厉，横冲直撞，劫走了身上的热气，头发结了冰，脸刺痛，耳朵发烧，手脚冰凉，麻木，失去了知觉。我像钢铁制造的机器人，躯体冰凉，不知饥饱，不知冷暖，不知疲倦，在黑沉沉的夜色里穿行，在浓浓的厚雾里穿行，在悬崖峭壁上穿行，在死神的怀抱里穿行。

天亮了，进入一座小镇，路边有家小饭馆，我不顾一切地开过去，站在煤火炉边烤一阵子，吃了热饭，身上才有热气。

到目的地后，李老板信守谎言，给了工钱。我揣着700块钱，在旅社酣睡一觉，返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