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的村庄
秋收刚结束,严格地说,按照老人们常挂在嘴边的“颗粒归仓,寸草归场”的落幕标准,秋收还没谢幕,你看,粮食只是进了庄门,还随意堆放在墙角或半院,等晒干扬净才能进仓,麦草胡乱地堆放在场边,并没落成垛,草屑乱飞;土豆秧更不用说了,在田间地头发霉,不再像以前被拉到家中喂猪喂羊。地虽然大都在割麦打场期间遇上雨天抽空犁过,但没谁耐下性子去平整它,高低不平,甚至连犁不到的地角都懒得去挖。秋收的收尾工作还没开展,村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青壮年都扔下老人、小孩、打起包,背起行囊出外了。
于是,在这所谓的农闲时节,村庄的主角由青壮年变成了老人。村庄自然也随着“易主”而由热闹、活跃、风光无限变成了死寂、冷清、衰老不堪。你看,别说躺在墙角眯起眼晒太阳的王家大爷,别说坐在地上呻唤头疼脑热的朱家大婶,就连刨食的鸡、睡觉的猪、看门的狗,都懒得去叫去哼,一副饱经沧桑,看破红尘的漠然视之的神情。
秋季雨多,连着下了几天,天一放晴,散落在村庄路边、麦场、场外的麦草,早已发霉变黑,村庄到处弥漫着潮湿腐烂的气息。老人们望着这些天力拾辍的麦草,由昔日的金黄光艳、麦香四溢变为如今的样子,无奈叹息:好端端的东西也不收拾好,牲口又不吃,添炕不好好着尽冒烟。那神情,仿佛哀叹金元宝变成了驴粪蛋。屋顶的秋蓬却吸足了雨水疯长,过几天晒干后成了褐色,映衬着房屋,显得破败荒凉。村外犁过的田地内却又嫩绿一片,原来为了出门心急火潦割田,满地撒下的麦粒麦穗又借雨水发芽生长,老人们看了一阵慨叹,算计着这块地里糟蹋了几升那块地里糟蹋了几升,“粒粒皆辛苦”怎么再没人挂在嘴上?
村子内虽无昔日的活力,但冷清之中仍不乏幼稚的野性。爷爷奶奶管不住的孙儿,却像没拘束的小野兽,翻墙揭瓦,上飞下蹿。有的骑自行车兜风,胆大的推出摩托车,绝尘而去,任何爷爷奶奶喊破嗓子气喘吁吁或是提心吊胆呼天抢地,逼急了还骂你老祸害还管起“小祖宗”的事来,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稍不顺心污言秽语风雨交加气你个半死。到学校闯了祸老师叫家长,你还得拄着拐杖拖着风湿关节腿掂着老脸去下话!
老人主宰的村庄一下子变老了,步履迟缓节奏放慢,就像老年拉破车。没有了歌声笑语,没有了闲情逸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平坐在地上,忆甜思苦。这个说人老不中用,拉骡子去饮,骡子跑了不说还被缰绳勒破手摔了一跤腿还在疼;那个说还是早死早脱化,挑了两桶水走了半小时,到家只剩下半桶;还有的说孙子到底不是爷爷奶奶管的,今天五块明天十块地要钱,给的迟了扔了钱还骂你呢,有的马上附和,说孙子难伺侯,你做了面片他要吃长面,你做了长面他要吃米饭,顿顿都嫌饭没味道。说着说着,摇头的摇头,叹气的叹气,有的还伸手去擦眼角的浊泪,有的抹一把泪:人老了没活头了,你看张家老汉,前两个月死了,不遭这些罪,人家咋修了这么好的福?
偶有卖果子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开进村子,黑烟一冒多少带来些现代的气息。车子一停吆喝几声“卖果子来”平添几份生机。老人们禁不住馋嘴孙子的软磨硬拖端上一脸盆麦或豆子蹒跚而去,跌撞而来,放下半脸盆果子孙子早已急不可耐擦也不擦张口大嚼,催着让孙子算帐人家还顾不上,忐忑不安等孙子吃得过了瘾才又催,赶紧算算投上投不上,算了半天大呼上当,追到门上卖果子的车早已烟消云散,心被揪了一般疼得咽不下果子。后悔自己人老眼花咋就没把人家的秤瞅清楚,下次一定要多操个心!
家里的电话机也成了“死机。平日里儿子出门,哪东西格外叫得欢,惹得心烦,有时电话一唱歌,媳妇一接就是一两个小时,说说笑笑,惹得老人进进出出,嘴上不敢说心里直念叼有啥说不完的,也不心疼钱。这些日子儿子媳妇都出了门,电话也不唱什么“秋天不回来”了,心里倒盼起它唱歌,可它就是不唱。偶而在三五十天后响起,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颤巍巍、急匆匆向屋里跑,没小心被门槛绊倒,电话也被正冲上来的孙子后来居上抢了过去,嘻嘻哈哈说个不停,想插嘴也插不上,急得在地上转来转去。等孙子说“再见”时赶忙送上一句“问你爸妈啥时候回来”,孙子得意洋洋眉头一扬“还早呢,还得一个多月”,老人一听心里又凉了一截,大有“苦海天边,何时到岸”之感。
就是在农忙时节,小村的夜晚也是夜半灯火,电视荧屏闪烁的光透过窗户,声音随夜风飘荡在村庄上空。这些日子,天一黑,小村就黑了,很少有灯光透出,很少有电视打开,眼花耳背,弄不清演得啥名堂,干脆关了灯早早睡,却又睡不安稳,人老了没瞌睡,只好翻来覆去,和小村的夜晚一样心事重重,不时几声狗叫,搅得村子和老人一齐失眠。
老人们就在这艰难的熬煎中守望着生活了将近一生的村庄,他们知道,自己的一切将溶入这个村庄,年轻人只是村庄的过客。村庄在和自己一起变老,或许出门的人一来,自己的担子就会变轻,村庄或许会年轻一些。但他们来了,还会走,走了后自己还要守,不过自己要是走了就不会再来,村子会由谁来守呢?
冷风乍起,萧瑟之中,一双双昏花的眼睛,聚集在村口,努力远望。小村佝偻着衰老的背影,蹒跚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