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炒包谷花
星期天,我带着孙子上街。
在步行街的转角处停着一辆爆玉米花的脚踏三轮车,一个中年妇女正在车边忙活着:她把玉米粒儿倒进一个铝制容器里,加上盖,打开液化气,用右手摇动铝制容器上的摇柄。不一会儿,玉米花就炒好了。炒好了的玉米花被装进透明的塑料袋里,然后摆放在车上的一块长木板上,以方便人们购买。看着那一颗颗花骨朵般的玉米花,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涌上了心头。
玉米在我们老家那个地方并不是叫玉米,而是叫包谷。包谷花曾是我们小时候所有孩子都喜欢的一种美食,于是我买了一袋。但是抓出几颗一尝——甜甜的、皮皮的……这哪是我记忆中的滋味呀?那种并不是可以简单地用“酥”和“香”来慨括的滋味,至今还固执地徘徊在村头的老榆树下,和冬夜的雪花一起幻化成童年里的记忆的歌声。
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电,更谈不上电视机了。寒冷的冬夜就更加寂寞而悠长。如果是晴夜而又有月光的话,小孩子们还可以跑出家门去玩捉老猫、玩天上葫芦城、玩过星云路;大人们也会三三两两站在路边闲聊。但如果天气不好,一家人就会围着火堆或火盆烤火,以打发睡觉前那段清冷的时光。那时的天气比现在冷多了,所以一般人家就备一些树蔸之类的疙瘩柴,好在冬天烧火烤。实在没有树蔸也不要紧,到街上买一个火盆或者干脆就用一个破锅放在支架上,里面装上干透的棉花壳或碎柴渣,上面再覆一层从灶膛里掏出的烧饭余下的底火。灯都不需点得,就这么围着火听老人讲古今戏文、讲民国二十四年的大水、讲不知从哪儿听来的稀奇古怪事。这些故事一遍遍听来,听多了也就不那么稀罕了。就在大家都感到无聊,小孩子开始打呵欠的时候,闻到了一股香味。“妈,哪儿在炒包谷花,好香!”一个孩子兴奋得叫起来,很快便有孩子开门跑出去,很快便有了判断:是某某家。
那时的农村,不管大人孩子,平时是没有零食可吃的,因此盼望炒包谷花就成了人们特别是孩子们时刻挂在心头的唯一的念想。于是在孩子们热切的撺掇声中,在大人们其实自己也期盼的心情的驱使下,做母亲的便急急忙忙从陶罐里抓出半碗包谷,再带上一把柴,匆匆赶到某家去搭锅。
所谓搭锅,就是借用别人家的热锅热灶和现成的工具及辅助材料。
其实炒包谷花的工具很简单。首先说这炒具,不是用铁铲也不是用木片,而是用一把旧了的锅刷子。我们那个地方种有一种叫大矛缨子的高粱,它是做锅刷子的上好的材料。把成熟的高粱头掐下,刮去米粒,晒干后用麻绳扎成一虎口多粗的刷子,用它洗碗刷锅十分爽利。用旧了的锅刷子一般也不会扔掉,留着它好炒包谷花。之所以使用它,一是因为它轻便好使,二是因为它在操作过程中不会因摩擦而产生刺耳的刮擦声。除了锅刷子还有竹筛、竹编的沙撮子等,这些都是农家的常用之物,几乎家家都备的有。
炒包谷花常用的辅助材料是河沙,目的是使包谷能均匀受热。具体操作是先把沙倒进锅里,着火翻炒,直到沙炒得发白发烫,才能倒进包谷去。对于地处汉江岸边的村庄来说,河沙有的是。什么时候想炒包谷花了,随便哪块地头下面都可以挖出沙来。
所以到别人家搭锅炒包谷花,并不是因为工具和辅助材料上的困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省柴。
我们村是靠转斗湾小镇南边的一个小小的自然村,从前以种菜为主,人称小菜园子。当时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田地少得可怜。以后虽经合作社、人民公社初期的统筹划分,补进了部分土地,但仍不多。因此,这儿不仅粮食金贵,烧柴也是多数人家不得不精打细算的一项重要内容。人们的宗旨是能省则省,为了区区一锅包谷花儿,费那么多柴去喂热冷锅冷灶冷沙,不值。
不是什么柴禾都可以用来炒包谷花的。麦草不行,太软,火劲小,一烧一灶灰,锅里正需要火时,顶不上去。劈柴树枝也不行,太硬,想燃它燃不了,想熄又熄不掉,燃烧时火力又太猛。最好的柴是芝麻秸,它燃性好,火劲足,燃完后的底火也好。炒一锅包谷花,从包谷开始爆花到最后完成,一把柴,恰到好处。
也不是什么包谷都可以成为好的炒包谷花的材料的。最好的包谷是这们这儿的一种特产,这种包谷结穗小,深红色的米粒儿,米粒儿也小,特别肯炸,一锅包谷花炒下来,很少有不爆开的结子,而且炒出来的包谷花特别的香。一般农户都会在路边、田埂或在自家的菜园里种一些这种包谷,专门用来炒包谷花。它在阴历八月里收获,这里的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叫你想死都想不到的名子:?嗦。由此,我们那一带就有了一句专门用来讽刺那些说话唠叨冗繁或在不该多嘴时多嘴的人的歇后语,叫做“八月里的包谷——”后缀的两个字往往不说出来,但人们都知道那是什么。至于它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名字,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有人猜想,是不是因为它在热沙中噗噗噗炸的声响密,吐出的花苞多,就像爱?嗦的人说话一样,所以叫?嗦。我觉得这有点儿牵强,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反驳理由。直到有一天看电视,一个织布的场面给了我启发。我想,这“?嗦”两字是否来自“罗梭”。罗面的罗子是用一种极细的丝织成的微孔织品,过去都是手工完成,因此,织罗所用的梭,必定是极其精致小巧的。用“罗梭”来形容这种包谷,虽然有些夸张,但却把它的外形特点慨括了出来,并且十分形象。由于“罗梭”与“?嗦”的发音相同,而“?嗦”又是人们较熟悉的口语,慢慢地“罗梭”就变成了“?嗦”。
有了好的柴禾和好的包谷,如果没有好的炒手也还是不能炒出好的包谷花来的。对于此就更不成问题了,这里的人尤其是青壮年的女人们可以说个个都是高手。倘若有谁组织此类赛事,把这里的人随便拉一个出去和别处的人比试恐怕都会得奖。不信,咱们可以去见识见识。
炒包谷花的香味已把这个不大的村子香了个透,招来一个又一个拎着包谷携着柴的母亲们。母亲的身后则跟着一个或两个孩子,我就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当我们进得门来,立刻就被笼罩在油灯和灶火交织的暖融融的喜气之中了。灶台上成了轮番表演的舞台,而着火添柴的工作则由挤在灶门口烤火的人自愿担当。
只见掌灶人先用锅刷子慢慢搅动刚倒进沙里的包谷,观察着成色、火候。待到沙里开始一颗两颗的向外蹦出花苞时,便喊一声:加火。着火的人就立刻把准备好的一大把柴送进灶里,并用拨火棍把灶膛拨空,让柴轰轰烈烈地烧起来。与此同时,掌灶人拿起一把竹筛,将其反扣在锅上。当然并不扣实,而是用左手将一边掀起一点,让拿着锅刷子的右手从筛子底下伸进去。右手凭感觉在锅里划着圈儿地搅动,包谷花就在筛子底下蓬蓬勃勃地开放。等到锅里不再有炸响的声音了,揭开筛子一看,哇!只见那挤得满满一锅的胖乎乎的包谷花哟!掌灶人再就着灶里的底火又搅动几圈之后,便用沙撮子将包谷花连同灼热的沙一起撮进筛子里,并用力筛动筛子将沙漏下,筛子里便哗哗地旋转着一个硕大的笑靥。
出锅的包谷花要等一会儿才会酥,只有酥了吃到嘴里才会香。先出锅的苞谷花的主人会把装有包谷花的柳条撮箕慷慨地伸向每一个大人孩子的面前,小小的厨房里便到处都响着快乐的酥脆的声音。人们都称赞包谷花炒得好,包谷种纯,晒得干。时而也有一些善意的叫骂,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屋子里始终洋溢着无拘无束的舒畅。
类似的情节,隔一段时间又会在另一个家庭的厨房里重演。这种一波一波的热闹,为原本冷寂的小村的冬夜注入了些许生机。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人们喜欢的“搭锅”活动,不单是为了省柴吧,在那寒冷而憋闷的时日里寻一个快乐的出口,让心情像爆开的包谷花一样铺满在寂寞的冬夜,应该是潜藏在那时的人们心中的另一个目的。
当炒好的包谷花端回来,一家人围着火,大口大口地嚼着这最简单不过却又是极香脆的美味时,心中能体会到的就是两个字:幸福。
遗憾的是,这曾经是乡下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最爱的炒包谷花与我们的生活已渐行渐远了。首先是没有了那样的大锅,现在都是烧煤、烧液化气或用电的小锅小灶小物件了。没有了土灶大锅,当然也就没有了禾杆之类的柴。再就是也没有了那种专用来炒包谷花的包谷。现在都讲究高产,谁还会再去种那小小的“?嗦”呢?这些都没有了,自然也就没有了会炒或想炒包谷花的人。与这些“没有”相对的是:现在街市上什么现成的零食都有。于是,那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炒包谷花的技艺就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虽然有人不愿意它就这么消失,创造出用液化气烤铝制容器爆出包谷花的方法来,但它与用传统方法炒的包谷花在色香味上都相去甚远,可以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它了。
一个不经意间的触动,使我又记起了它曾经有过的美好的生命过程和当时人们对它的情感,我把这些都记录了下来。若干年后,也许又会有人发现它,说不定还会开发出一个有地方特色的、有历史渊源的旅游佳品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