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纪念堂前的故事
很久没有在这个难忘的日子前去毛主席纪念堂了,虽说每次回北京,不论工作有多忙,我总是让司机在黄昏的时刻驱车去天安门广场,默默地围着广场转上一圈,向那背附着天边绚丽红霞的雄伟建筑投去深情的目光,那门楣上的金色大字,仿佛是一种力量和象征,使我心中升起无限的壮志豪情和沉思遐想,然后又默默地离开。
每年的这个日子,我不在京时,总是委托我的学生或部属代表我手持一束洁白的菊花,早早地赶到纪念堂,把花献到老人家的汉白玉座像前。他们总是拍了些当时的照片寄给我,让千里之外的我能目睹纪念堂前,那条或在烈日下,或在风雨中,前往瞻仰的长长队伍。今天我特地起了个早,决定独自前往,这是一种心结,倒不如说是一种信仰。
我在广场上意外地看到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小女孩,目光茫然地站在那。她们衣着陈旧,面露风霜,显然是从边远贫困地区来的祖孙俩。她们与周围的繁华氛围是那样的格格不入,已经引起了在广场上相关人员的注意。七八个人围住这对祖孙,七嘴八舌地盘问个不休。那老婆婆更加迷惘和害怕,正操着一口西北方言,忙不迭地一个劲地解释。
我在附近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好象是在说毛主席什么。
祖孙俩战战兢兢。小女孩紧紧地抱住奶奶的腿不放。
我上前分开那帮人,问老婆婆;“您是想去毛主席纪念堂吗?”她一听连连点头。我耐心地听了一会,连听带猜地,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便回头对那帮人解释:“这位老婆婆是当年土改时期的妇女主任,她们走了五六天,从陕北一个偏远贫困地区,专程赶来看毛主席的。”
有个年轻人颇有些不耐烦地上下打量起我来。竟问我是干什么的,要查看我的证件。我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又有人说;“她们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能负得起这个责?”
我没差点大怒;人家这样大的年龄了,连走带挤地赶到这,就是为了了结一个心愿,你们有什么权力非要将她们当成危险人员处理?!你们就没在农村的亲戚吗?
我掏出证件,强克制住自己没摔到那人的脸上。那帮人看过证件后,总算给了我一个和谐的脸色。我说;“不用您们费心了,我带她们进纪念堂。”
在存包处,我发现老婆婆在那个破旧的人造皮革包里,竟装了几块分不清是什么食品的面团团。老人告诉我:她和六岁的的孩子就是吃着这种干粮来到北京的;她都已经七十三了,孙子死在外面的工地上,连个赔偿费也没有;孙媳妇也改嫁走了,就剩下她和小重孙女相依为命。乡里看在她是老土改干部的面上,一年给她们四十二元的补助;她的身体有病,就为了了结此生唯一的心愿,来北京毛主席纪念堂看看毛主席,另外,还有……
我的泪水差点没下来,实在听不下去了,立刻打电话找了个陕西的小部属,让他带点钱火速赶到这里。我身上是很少带超过两张以上的百元大钞。我把那些干粮放进我的挎包,给老人和孩子买了水和面包。老婆婆颤微微地伸手拒绝了我的食物,催我快带她们去看毛主席。我骗说纪念堂还没开门,让她们再等等。
直至那个小部属赶到,看到他们用家乡话交谈,老婆婆的脸上露出笑容,那笑竟然是那么得格外明亮、格外真诚。我心中微微一颤,涌上一股很久很久都没有过的热流……
老婆婆倒了点矿泉水在手心,先在孩子脸上擦了擦,又将自己的头发抿了抿,跟着我们站到广场上那长龙般的队伍里。
我轻轻告诉小部属先借我一千元钱,我想在出门时给老婆婆;我又吩咐小部属待会带她们到我们单位的招待所找个房间,先让这祖孙俩住下,再给她们买上回乡的车票。
到了门前的售花处,老人看到不少人都去买花,她也要上前,我让那部属去,她死抓住那部属不放,非得自己亲自去。我看着她从贴身的衣服内取出一个粗布小包打开,取出十元钱(那是她小包里零碎小票里唯一一张最大面额的钞票)颤巍巍地买来二枝白菊花,和孙女各持一枝,伸长了脖子往前不断地张望着……衣着鲜亮的我和身边这位老婆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不由注意起瞻仰队伍中的人们来,看得出,其中绝大多数是来自各地的普通民众,他们衣着朴素简单,甚至还有些称得上是破旧,但他们脸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虔诚和向往让我感到震撼!
老婆婆在向她的孙女低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明白,便问小部属。这孩子告诉我说;老人一直在向她的孙女说毛主席是中国人民的大救星之类的话。那孙女颇为懂事地紧紧拉住奶奶的手似懂非懂地把头点。
队伍在缓慢行进时,工作人员连连招呼,让瞻仰者们掏出身份证。部属问了问老婆婆后为难地告诉我:她们没有身份证。我想了想说:“没事,咱俩有就行了”。果然,纪念堂前,那些工作人员也是以衣看人的,我俩的证件连扫也没扫一眼就让我们过了。检查的重点明显是在那些衣着朴素的普通民众身上。我那证件看来还是有点份量,没费什么口舌,就让我带进了这祖孙俩。
进入纪念堂,我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眼里含着泪,透过有些模糊的目光,我看到那老婆婆带着孙女毕恭毕敬地把花献到主席汉白玉的塑像前,久久地不愿离开……老婆婆老泪纵横,拉了孩子一下,就跪在水晶棺前,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嘴角忍不住颤动,却听不到一丝哭泣声。
行进的队伍停了下来,那些工作人员一时也没了言语,众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位老婆婆,她带了孙女跪在那默默地流着泪水。
我上前轻轻扶起老婆婆,部属抱起孩子。我的心是那样的钻疼,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压抑猛地向我撞来……
在礼品服务部,我给老婆婆买了尊主席的小立像,又把二枚像章佩戴在她们的胸前。老婆婆紧紧地抓住那尊像扣在胸口上,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离的瞻仰大厅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都看着老婆婆无不闻声落泪。
在门外,当我把准备好的钱塞到老婆婆手中时,老婆婆连连推阻,死活不收。
我因有别的事必须要走了,就吩咐小部属好好地按我的话接待这位老婆婆,那孩子红了眼,连连地让我放心。我说;你得把她们当成我们的亲人来接待,千万!千万!
我目送着老婆婆的背影离去,那老态毕现的背影让我想了很多很多,让我在脱离了那些行行色色的会所、办公室、商会、音乐厅……认识到了另一面生活——我曾经熟悉,现在却已陌生的群体的生存现状。我感受了这些曾为我们这个国家的兴盛做出巨大贡献的民众们,那朴素的行为,那平凡的思想,但却闪现出的,伟大的魅力!
我决心为老婆婆做点什么,便匆匆做完事,终于在华灯初上时分,赶到单位招待所看望老婆婆。
床上放着一堆衣服,老婆婆的重孙女正在卫生间洗澡。我一眼就望见那堆破旧衣服上一件“带血的肚兜”!忽然想起奶奶经常念叨的革命往事:
当年,胡宗南进犯延安。奶奶怀孕快生了,部队把她留在一个老乡家掩护起来。家里就一个老爷子、一个老婆婆和一个小孙女。
就在奶奶临盆的当天晚上,忽然外边一片大乱。老爷子赶紧走出窑洞,老婆婆迅速把奶奶抱进窑洞里边的地窖。就在这时,一队白匪闯进家来。奶奶她们在地窖里也听不明白外边嚷嚷什么,隐约听到“听说你们收留了个女共党”、“你们家儿子去哪了”、“这是谁的孩子”……一阵打斗声过后,外边渐渐平静下来。老婆婆出去后,奶奶听到老婆婆凄凉的抽泣声……许久许久,老婆子抱着小孙女,腋下夹着一堆东西进了地窖。过了一会,地窖里的油灯点着了。那天晚上,奶奶就在地窖里临盆了……
奶奶临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儿子留了下来,从老婆婆家带走了一件东西,那是老婆婆亲生孙女的肚兜,上边有一滩血迹——它是老爷子死死护着孙女时鲜血染在上边的。
几天后,奶奶要随部队转战,托人把那件“带血的肚兜”带给老婆婆,作为以后和孩子相认的证据,并捎去了一些钱。
解放后,奶奶去看老婆婆,发现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已经没人住了。从此,奶奶落下一个不了的心结……
奶奶去年临终前,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还一再叮嘱我:“如果你将来遇到一个陕北老乡,有一个带血的肚兜,一定要问明白它的来历,啊!”我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奶奶你放心吧!我会的。”我口里虽然这么答应,但心里却想:奶奶啊,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啊!
……老婆婆似乎看我有些神情怪异,转头也看了着那件“带血的肚兜”。我和老婆婆四目相对,谁也不说话。
老婆婆眼里流下了热泪,她对我说:“你别奇怪,这东西已经在我身边六十多年了。”老婆婆揉了揉眼睛接着说:“那是我小时候,白匪要杀我时,爷爷死死护住我……肚兜上都是爷爷的血。”……老婆婆突然激动起来,说:“我来北京,还有一个心愿,是替奶奶完成的。”
我急忙扶老婆婆坐下,就听她说:“奶奶临走的时候告诉我,如果找不到我弟弟的亲妈,就上北京告诉毛主席,咱们部队上有个后代,一直就在我们这儿呢!”
我情不自禁地问:“老婆婆,那你弟弟现在在哪里呢?”
老婆婆望了望卫生间,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唉,死了!去年我那可怜的侄儿死在工地之后,他一口气没上来,撒手走了,撇下这么个孙侄女丢给我了……”
我心头一热,赶紧转过身去详装看电视。待冷静下来,才转身问老婆婆:“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这个事我管定了!”我现在还不想告诉老婆婆我奶奶告诉我的一些事情。
老婆婆看了看我,就把他侄儿如何在工地打工,如何被老板逼着加班,如何惨死在塔吊之下,老板事后又如何勾结贪官,如何拒不承担事故责任……
听得我怒火中烧,我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你们先别走,就在我们招待所住下。这里不花钱的。我很快会给你们一个公道!”我看老婆婆有些迟疑,又说:“最迟十天,我一定把赔偿金送到你们手上,并且……”我顿了顿说:“你就和你那个小孙女在北京生活吧,她就在北京念书,我能帮她打听到自己的亲人。”
老婆婆看着我,脸上并没有露出我想象中的惊愕,她只是热乎乎地捧着我的手说:“我相信你!”然后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走出老婆婆房间的那一刻,手机就拨通了一个号码,只听里边低声说:“谁呀!这么晚了……”我几乎是吼着说:“你听好了,三天之内,给我查清一个案子!”对方还低声嘀咕:“好像那个案子已经封了很久了”我吼道:“冤屈是缝不住的!你要不想办就他妈的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再叫我看见你!”啪嚓,我扣了电话,抬头望着星空。
当晚,我驱车路过毛主席纪念堂时,又默默地在广场上转了好多好多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