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

贫民窟并不是它的乳名，它在落魄前，是解放初乡政府所在地。它曾在历史的前沿辉煌过，只是后来，乡政府搬迁到了新居，把它分配给了没有房子住的乡里人，总让人想起一嫁再嫁的女人，很快就荣耀不起来了。从这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家底子薄，再加上风里来雨里去，屋子日渐陈迹斑斑。有人问住处，就有人回答：“那边贫民窟。”贫民窟就这样喊出去了，喊出去了，就再也没有改过动听的名字。

贫民窟的前面是两条长长的巷子，像老古人的袖带，远远地甩出去。贫民窟，不是个词，而应该算做词组，前面是“贫民”，后面便是“窟”。物以类聚，“贫民”正诠释了这一点。他们穷，或者只是买不起房子，才蜗居在此。但在人们心理，买不起房子就是不富裕，说你是贫民还真是无话可说。那个“窟”呢，就更有意义了，我们把这个“窟”拆开一看，就知道上面是“穴”，我们常说洞穴，那是动物的居所；下面是“屈”，身体卷缩折叠回来才是屈。你仔细想想，这些贫民就卷缩着身体住在洞穴里，居住环境该多狭窄。这样说是过了，但屋子也的确挤得紧张，锅碗瓢盆像开花般点缀于地，来个亲友也只好坐在床上，多不自在。它的后墙很厚实，有了年纪的长者说后墙是用石头砌成的，再用泥巴抹平，前面则薄薄地架了一层砖。咱中国人爱面子，这样做也好，既经济又长光。房子很低，可不是因为内部高度不足，而是盖房时地基就没有高出来，什么原因，不得而知。

进去的都是穷人，走出来时却都有了钱，腰包鼓鼓的，衣服也滑溜溜的，买了新居，甚至添置了私家车。所以后来有人就议论说，那是块风水宝地，灰色的鸡进去，也能修炼成金凤凰。嗨，哪有这回事。在我想来，人生就是这样，把你逼仄到没法子再后退的角隅，你就只能想着前进，像种子，在风的摆布下，力不从心，落在阴郁的暗处，也没有忘记追求光明，总要找机会出人头地。只要希望不灭，焰就会燃烧。心里的种子不分季节的发芽，破土，自立，向上，哪有见不到阳光的道理。

对于贫民窟，我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我就是从贫民窟悻悻地进去，又从里面快乐地走出来的。五年，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已与我的命运与机遇融合在了一起。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总是粘粘连连，纠缠不清。在这里，有那么多“如果……”，又有那么多“假设”。是我爱情的花盆，是创业的踏板。任何人从这里出发，都会像射线一样释放着诸多可能。

贫民窟的四围渐渐高楼耸起，把本已进入暮年的它对比的甚为颓废。它像艳上海里富人街区走来的一个乞丐，衣衫褴褛，低眉顺眼。站在巷口望去，很深邃。特别是早晨，总有淡淡的青雾飘起来，蓬松袅娜，仿佛只是为了点缀这个巷子才淡入，又淡出的；又像是贫民窟那浑浊的眼神不解地张望这个五花八门出秀的世界。这时，就会从雾里走出与时间赛跑的学生，雾里又响起人们匆促的车铃声，再迟些，还会有三三两两的姐妹着了花装走向街市，走向舞厅……虽然是贫民窟，人们的生活却是多姿多彩的。别管它外面什么气候，这里不缺少的就是一堆堆阳光，总会有笑声顺着深深的巷子传出来，像头条新闻似的引起路人的注意，贫民窟便是金灿灿、亮闪闪的。外面的人们总想抬高望眼看个究竟，也许在想，是什么让这些穷人如此开心？于是，熟识的人进巷子来了，素不相识的也跟进来了；富足的人进来看看热闹，腰包羞涩的人也跟进来了。棋局总是续上，海侃的总聚在那几棵老杨树下，站起坐下，坐下站起。

笑声更多了，便有更神秘的雾飘出去，像春天里的一枝出墙红杏，引来了更多闹哄哄的人。在这里，你分不清贫富，富人也没有刻意打扮自己，如果哪天飘出酸味，会遭来非议。谁也不想惹得一身骚。只要在这里，就得说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一样爽爽地笑。我想，各色各样的人之所以常来交流，是因为他们从这里找到了幸福的根源了吧。

我就是从这里开始成为真正意义上男人的。结婚生子，挑起一个家庭，便挑起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这里，实践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内涵与外延。哪些是应该做的，哪些又是必须咬紧牙关做的。哪些是我迟早要舍弃的，哪些又是患难与共必须珍惜的。房子很低，仿佛陷了进去，不过，只要你抬抬脚，向上跨一步，就会走向高处，就会闻到阳光的味道，烈烈的，很有魔力。多年后，我不记得有哪里的阳光会像贫民窟的更能让人挺起来为人处事，充满春天的气息。这条巷子就是一本深入浅出的教科书，为此，我蜕变得成熟与强大。特别是这里的笑声，让我真正富有。走出去了，我还感到在贫民窟的巷口丢掉了什么。

走出去，我才发现自己还是与它割舍不断。假期来了，我又用空房子为学生辅导功课，我贫民窟里风独残年的老房子又养活了新房子，还滋润了我们全家人的生活，生活便不在紧张。每当我走近它，就像走近了乐于奉献的父亲，他以智慧的眼光亲切地打量着孩子的得与失。只要从这里走进来，就感到踏实安全，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就能挺起腰杆办事。它是我生命的底色与最坚实的防线。

于是，不论我身在何方，在为何事，灵魂总会从贫民窟的巷口进去，并在里面呆上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