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的亲情和友情
引言:在有人类聚集的地方,就必有人情。对旅行者来说,异乡的山水风光因新奇而目不暇接,可最终留给我们的心去慢慢回味和思考的还是风景中千姿百态的世故人情。
跟很多投身新疆和平建设的屯垦戍边人员的子女一样,我对于异乡的记忆,是始于跟两个姐姐一起去父母老家探亲。
我的父母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老家在四川开县的刘伯承元帅故里。父亲因与刘氏家族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打小,我和哥哥姐姐们就常听他和母亲及姑姑说起一些属于家族秘密的往事,因为此,我们对开国元帅传奇经历的崇拜远远胜过了对祖先成吉思汗历史追溯的兴趣。
二十多年前,当火车在长长的一声叹息后,朝着中原方向一路疾驰飞奔,我们姐妹三人,便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异乡之旅:吐鲁番、哈密、柳园、嘉峪关、武威、兰州、宝鸡……,这些曾在学生时代熟记默背得滚瓜烂熟的地名,却是从未抵达过的遥远的异乡。
经宝鸡站中转达县时,姐妹们在车站四周溜达着消磨时间,看到新鲜柿子居然才3毛钱一斤,大姐一高兴,一口气称了三公斤,进站时却被背着竹篓提着竹筐的川军们挤得个人仰马翻。经过一番泼妇骂街式的拼杀终于突围到三人所在车厢,待坐定后检查行李时才发现,刚买回的柿子一个个被挤得面目全非,没剩下几个能吃的。这次教训,让我们在随后的旅行中有了经验,绝不多买不易携带的水果,吃几个买几个。
从达县下火车后又乘了几小时汽车,终于辗转到达我父母生长的故乡开县。
正值柑橘成熟的季节,被桔山层层包裹的县城,空气中到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桔子的清香。
嗅着诱人的桔香,我们一路打探着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了位于县城闹市区临街的二姨并不宽敞的家。
二姨头回见到我们姐妹仨,激动的直抹眼泪。她说,三妹(我们的母亲)跟随你们的父亲进疆后,在近三十年的时间,虽然没有回过一次老家,却先后接走了一个堂弟和两个在家无法解决温饱的小妹,帮助他们一个个脱离贫困逐步过上安定和富裕的好日子,为此,老家的亲人们没有一个不夸他们懂事能干的。
“看见你们就像看见了你们的妈妈呀!”一番哭诉后,悲喜交加的二姨终于回过了神,她赶紧张罗着让邻居媳妇带着灰头土脸的我们去汽车站公共浴室一洗沿途的风尘。
邻居媳妇是个热情又泼辣的典型川妹子,名叫谭德瑛,个头跟二姐差不多,瘦条条的,年龄则跟大姐相仿。听二姨说,因为两个表哥和一个表姐没上几天学,先后都去了贵州在铁路上出苦力,多年来,谭德瑛就像亲女儿一样照料着他们老两口。
谭德瑛跟我们一见如故,听了二姨的吩咐,立即领着我们去了车站浴室。
谁知这一去,竟起了祸端——
谭德瑛把我们姐妹仨送到浴室门外,说她会在外面一直等着我们,然后转身离开,去找在车站开公交车的丈夫了。
县城车站浴室的顾客并不多。进去后,发现诺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无他人,于是就一人占了一个水龙头洗了起来。
洗了大约不到半个小时吧,进来了两个白皙漂亮的年轻女子,从口音估计应该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我们没有介意,依然操着普通话有说有笑地冲洗着。
不知何时,一个女子忽然跑来要争夺二姐用的水龙头。身高力壮,打小就野得像个男孩子的二姐,哪里肯让?
两人互不示弱,很快就从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转为动手厮打。
大姐和我虽从没见过这种阵势,但一阵愣神后还是赶紧上前极力拉开了她们。
跟二姐厮打的女人,好像明白了什么,只见她用极快的川话跟同伴说了些什么后,两人便匆匆穿好衣裳出去了。
见两人已走,我们便简单地认为平安无事,完事大吉了。
可当我们从澡堂里不紧不慢走出来,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立即被一群男人给围上了,为首的几个冲上前揪住二姐的长头发和上衣使劲拉扯着她。
生平第一次遭遇群殴,又身处初来乍到的异乡,我吓坏了,两腿止不住就哆嗦起来。慌乱中,我赶紧扭回头找大姐和谭德瑛,只见谭德瑛一面拼命冲上前去保护二姐不被那群男人拉倒,一面冲着我大喊:“细妹,快回去叫人!”
车站与二姨家只有一江阻隔,其间要穿过一座连接县城东西的老桥,从车站到二姨家算起来大约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路程。
可是,这段过去在团场走起来极轻松的路程,那一刻,竟连那座跨度不到二百米的桥面,也霎时变得漫长无际。
我穿着二姨家的拖鞋,拼了命地往二姨家跑,拖鞋却很不争气,没跑几步就掉了一只。我索性把另一只也踢了,光着脚丫继续跑。
当我披头散发光着脚丫气喘吁吁冲进二姨家,着实把二姨夫妇吓了一大跳。
不等他们发问,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我大姐和二姐在车站被一群人包围起来打,快找人去救她们!”
二姨夫一听,立即一蹦三丈高,他大声叫骂了一句:“格老子的,欺生欺到我外甥女头上了!”然后就飞快地跑出门去,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又回来了,身后跟了七八个二十郎当的小伙子,个个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菜刀。
我再次被吓呆了,瞪眼看着二姨夫如何对那群小伙子发号施令。可还没等我听明白具体说了些什么,怀揣着菜刀的小伙子们已如离弦的箭,眨眼间就冲出去了好几米远。
“快跟上去看看!别闹出人命!”二姨着急忙火地冲我大喊。
我一听,立即明白了,撒起腿来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也拼命往车站跑。
可被吓得腿都软了的我,哪里能跑得过那群斗志昂扬的小伙子?
等我再次跑到车站,群殴已经结束。
原来,在舅舅任教的学校读高中的小弟,闻讯后立即打电话告诉了他家的两个表哥,俩表哥也火速召集了一群同事从另一方向赶到车站帮忙。
对方见我方忽然冒出来一大群帮手,他们中有人立即一声大喊:“着了,打到本地人头上了!”这句话就像一声号令,先前还气焰汹汹的挑衅者们登时脚底抹油——开溜了,一个个跑的比兔子还快。
正在车站洗车的谭德瑛的丈夫高玉成,听到老婆大声呼救,第一个赶到群殴现场助阵。他和老婆一起,拼命挡住了大姐和二姐,使她们免受了伤害,但高玉成的鼻梁骨因此被打断,手臂也被打的骨折。
群殴结束的当天晚上,谭德瑛夫妇和我们姐妹仨全被当地派出所请去做笔录。一到派出所,远远就看见大门外聚集了一群中老年人。二姨说,那是闻讯赶来的我父母的各路长辈和同辈的亲戚,他们要求派出所严惩那些欺负几个大老远从新疆来省亲的人。
进到派出所里面后,我们见到了那两个挑起事端的女人,她们垂头丧气地坐在派出所的长椅上等候处理,见到我们,立即把头深深埋在两膝之间。
这场群殴破坏了我们首次赴川的心情,也影响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为了不再给各路亲戚友邻们添麻烦,我们没有返回父亲位于山上的老家祭祖,也没有去刘伯承故里瞻仰观光。
离开时,大姐决定从舅舅家出发改道万县乘轮渡至重庆,再由重庆至成都然后直抵新疆。
二姨带着大姨家的两个表姐送我们至万县。到万县的那天,长江两岸雾霭沉沉,让人不由得心生无限惆怅。年少的我,那时无论怎样也想不明白,这种唯有至亲好友相别或游子异乡时才会产生的离情别绪和思乡之情,在两种情形同时出现时,竟会催人泪洒倾盆。
码头上,担心这辈子再没机会见到我们姐妹几个的二姨拉着大姐的手,一直哭个不停。大姨家的两个表姐站在一旁也陪着二姨一起掉眼泪,我看着感觉实在压抑的难受,就早早溜到船舱里自顾观赏江景去了。
一路疾行返疆后,我们在父母敦促下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二姨和挺身相救的谭德瑛夫妇寄去一笔聊表歉意和谢意的小钱。但后来二姨来信说,给谭德瑛夫妇的钱又被他们原封不动交给了二姨,夫妇二人还是跟从前一样,一如既往照顾着健康一直欠佳的二姨夫妇。
七八年前,二姨夫妇先后病故,他们的三个儿女互相推托不肯出钱,最后由谭德瑛夫妇主动出面操办了二老的丧事。
二十多年前,在万县码头,二姨那寄予了无限深情的挥泪话别,径自真的成了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