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回望你，我的新居

拆迁至新居已有些年头了。有时，我常呆呆地坐在豪华的沙发上，仰望四壁时尚的装饰，心里却空空如也。我常想，以后步入暮年作人生的回望时，我拿什么回望你，我的新居？

我常读到许多名人对自己儿时的家回忆的文章，那撩拨心弦的回望，犹如滋润晚年生活的鲜美鸡汤。可我想，如果我回望的话，无疑品尝到的是一碗隔夜馊菜。

其实对家，我也有过隽永的回望，可那是对以前的家。自从乔迁新居，犹如一个美丽的故事嘎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惆怅……

我常在探究这种缺失。

我感到，能构成美好回望的家，应该有一些独特的镜象，有一些深厚的沉淀，经得起时光的消蚀。我小时候的家，有一个高大、肃穆的堂屋。它的正上方挂着一块匾，上书“诗书人家”，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传下来的。而且其文字与当时我们家庭成员的实际情况、家庭的实际奋斗目标很不相符（当时填饱肚子无疑是最大的理想）。但这并不妨碍我小时候在它的下面结结巴巴地读课文，或者写字。偶尔累了，抬头看看这匾，无疑中平添了一些温馨。还有堂屋上方那黝黑、粗大的栋梁，黑得发亮，粗壮得沉稳，不知浸润了多少岁月的苍桑，不知承载了多少时光的故事。

再回头看看我现在的家，虽然装璜考究，漆色光亮，但我总感到是那么苍白、浅薄。千篇一律，克隆产物，时尚的分泌物，给人留置不下什么。唯其留置不下什么，所以许多像我这样的新家，每隔几年都必匆匆装璜一次。于生活，似乎在刷新着什么，又似乎在淹没着什么……

我感到，能使人回望的家，还在于家中演绎过一些故事。家是养人的，这些故事也是养人的。从这些故事中，往往能追溯居家之人某些重要的生命特征和精神基因。

小时候，我家里经常会有一些活动。比如兄弟姐妹背诵诗歌比赛，讲故事，老师庄重的家访，相亲，等等。最让我难忘的是四时八节祭祀祖宗等的活动。香火缭绕，红烛高照，祭品牲礼，规正放置。我们跟在大人的后面，一个个敛容禁声，恭恭敬敬地跪拜磕头，有时一次活动就要延续一、二个小时。幼时不懂，常常涎着口水抱怨活动的烦碎。有段时期自以为成熟了，还嘲笑大人们的迷信、愚昧。但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大人们这样年复一年的坚持，才培养了我们自小敬畏天地、敬畏先人的心理。

而我们现在的家呢？还有什么活动在举行？还会、还能有什么故事产生吗？逢年过节请客，到饭店；朋友相聚，到茶室；恋人相会（包括双方父母见面），去咖啡室；即使是四时八节祭祀祖宗的活动，深怕烛光烟火伤害了新居，要不都上父母家的老屋举行，要不便草草了事。新居基本只是起居、平时简单用餐的场所，或者在家里，就是埋头在电脑前或发呆于电视机前。新居无故事。

能使人对家构成回望，我想，还来自簇拥着家的环境。正如一个美女吸引人，不仅是标致的五官，匀称的肢体，还有那能使她增光添彩的衣服、装饰。家也一样。我到过许多名人的故居，有的家里的陈设倒没给我留下什么，其周围的环境却使我印象颇深。如伟人毛泽东的家，那家门前碧波荡漾的池塘，家后面秀丽委延的青山，使后来的游人都为此流连忘返。不少道行很深的风水先生甚至根据这些环境，就老早预知此地必出伟人。

我小时家的周围环境，也颇令人怀念。它座落在小城一个古色古香的台门里。台门前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深深的小巷，我有时下雨天走在那里，总恍惚感到会有一个身穿紫衣，手撑花雨伞，如丁香花一样美丽、婉约的姑娘迎面走来。台门的后面是一条蜿蜒的小河，河里鱼虾扑腾，河面渔船穿梭，一到傍晚，船夫吆喝着沙哑的嗓子卖鱼卖虾，那悠扬的声调，犹如在河面上摆开了江南水乡原声唱的比赛。台门中有一个大大的天井，一棵老迈的葡萄藤遮盖了小半个天井。不要说葡萄累累时给我们带来的快乐，就是那撑持的绿荫，也经年累月地润泽着我们平泛的生活。

可我现在居住的新居周围有些什么呢？除了与你家一样的鸽子笼，还是鸽子笼。有时我散步于小区，常常会怀疑自己是否走在生产立体盒子的流水线中，有一种莫名的烦躁。就是目光偶尔触及的一点绿意，也仿佛是从开发商牙缝中憋挤出来的、在逼仄的墙边的一排排矮矮的冬青树；转个身，还是一排排矮矮的冬青树。仿佛也是从流水线上流淌出来移植到此的。

美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奥罗姆曾经说过，现代城市太偏爱“空间”，却漠视“地点”。城市给你一个“空间”，仿佛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恩赐了，管什么这“空间”安置的地点如何？在一片又一片的水泥地上，抑或是荒漠上！我有时臆想，生存空间的荒漠，是否会造成现代人心灵的渐趋荒漠呢？

我还在想，为什么许多现代人对家都那么淡漠了，是否也有这方面的因素呢？物质家园的淡化，导致对精神家园的淡化，所以有的人换个家犹如换件衣。至于不想回家，不想待在家里，更是成了现代人的通病。

当然这只是猜测。但愿这只是猜测。

201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