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羁旅
1.
过了衡阳站,在京广线上往北大约行驶了二十个小时,古少林藏身的货物列车于子夜时分到达郑州火车站。列车没有再往前开,而是在货场停住了,机车甩下十几节车皮,兀自驶入了修理厂。但古少林还是从心里感觉很幸运,毕竟他免费乘座了“卧铺”而没有被铁路工作人员发现。
气温明显地低了好多,天空正下着小雨和雪豆子。古少林从躲藏的棚车里溜出来,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件下乡时父亲给他的工作服,虽然又冷又饿,可他不敢出站。看见前面有一位手持尖嘴小铁锤的列检员在检查车轮,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会问道:“同志,我是湖南的一名中学生,去新疆搞社会调查的,与队伍走散了,请问去新疆的火车在哪里上车?”
对方头也没抬地回答:“在那边月台上车,广播里会播报进站的车次。”
古少林迷惑地向月台那边望了望,说了声“谢谢”,便跨过十几股轨道,来到客运站台的月台上,那里有个供旅客购物的小卖部。
古少林在小卖部买了两包玉米饼干,此时正有一列开往乌鲁木齐的客车停靠在他所在的站台边,扛着大包小包行李的旅客们在验票上车。古少林见了,赶紧把饼干塞入裤袋里,趁列车员没注意,走到一扇敞开的车窗下,双手攀住窗沿,费力地往车厢里爬去。
坐在车窗边的旅客见有人从窗子里爬进来,一齐对古少林骂骂咧咧,有人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往外推。
古少林使劲拽住窗前放东西的小茶几,脸胀得彤红地大声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请大家让一让,让一让!”他不顾那些人的反对,最终还是爬进了车厢。
车厢里十分拥挤,过道也被堵得满满当当的,古少林好不容易挤到了两节车厢的联接处,在车门边停了下来。车厢里比外面暖和多了,古少林靠着壁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裤兜里拿出刚才在站台上买的饼干,贪婪地吃了起来。
列车越往西行,气温越是寒冷,尽管是在火车上,衣着单薄的古少林还是感觉寒意的凛冽与犀利。
几块饼干下肚,空空如野的肠胃倒是好受了些。他用手掌抹了抹嘴唇,蹲下去,绻缩着身子,好让自己暖和点。
绿色列车宛若一条小爬虫,沿着天梯一般的垅海铁路在大西北广袤而苍凉的原野上走走停停,总算到了兰州,不再前行。
古少林神情茫然地站在月台上,迷惑地眺望着伸向灰蒙蒙而又荒芜远方的铁轨,叹了一口气。他想不明白,铁道明明笔直地向前延伸着,列车怎么就不走了!所有的旅客都在这里下车,车站前的广场上滞留着无数脸色阴郁的外乡人。
经过长途颠簸,挨饿受冻,古少林已被折腾得蓬头垢面,他拢抱着双臂夹在一大群旅客里走出车站。从旁边行人的交谈中得知,为了阻止内地人进疆,公安部门规定所有进疆的火车到兰州为止,要想进疆就必须步行几十里山路,到一个小站去乘座开往吐鲁番的火车。听到这个情况,古少林便不声不响地跟在那一群人的后面,与他们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从车站出来,横过一条破烂的马路,眼前是一片收割后的玉米地。在跨过一条水渠时,古少林一眼看见干涸的渠道下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冷得浑身发抖的古少林下意识地跳下渠沟,将那东西拧起来,原来是一件被人遗弃的棉大衣。古少林真是喜出望外,他抖掉破棉袄上的泥土,迅速披在身上,追上前面那群进疆的内地人。
2.
走了大约三个多小时,翻越了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山岭和一条封冻的小河,这群人在傍晚前来到皋兰山下的这个古镇。古少林注意到,这个火车站位于镇边的小河畔,冰雪封闭了镇边的道路和河流,几株白杨树突兀地耸立着,似乎要用光秃秃的树枝触摸灰色的天空,小镇上冷冷清清,一片荒寂,这种景象令古少林的心情更加阴郁起来。
古少林随着人群进入一家破旧肮脏的小旅馆,掀起满是污垢的破棉门帘,古少林顿时瞪圆了眼睛——刚才在镇上看不见一个人影,这里面却是人满为患,一间五十平米的房间里,东西两张土炕和中间过道的地板上都挤挤挨挨躺满了旅客,连过路的地方都没有,人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踏着那些睡着的人脑袋或大腿之间的空档,缓缓跨过。尽管这样,明明已经没有可供旅客歇息的铺位了,店主人却仍然在高嚷着:“里面请,里面请,里面有床位。”
在进行住宿登记的时候,古少林遇到了麻烦,因为他身上没有单位开具的证明信,不能住宿。古少林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对工作人员说:“同志,我的证明信和钱包一起被扒手偷去了,请你让我住一晚吧!”
工作人员并不理会古少林的哀求,转而去给另一个旅客办理住宿手续。
先前那群内地人里面一个看上去是带队的中年人见了古少林的窘状,伸手将古少林拉到身边,对旅馆工作人员说:“同志,这位小同志也是我们一起的。”
工作人员怀疑地看着古少林,对那个中年人说:“你这证明信上明明写的十四个人,怎么多出一个了?”
中年人回答:“呵,是这样,他是我们的记工员,出发前临时派来的。”
对方也没再坚持,于是古少林也跟着那些人交了伍角钱的住宿费。
当他跟着服务员来到里面的铺位时,才知道,所谓的铺位只不过是在兼作浴室的厕所地板上铺了几张羊毛毡,供十几个人挨个躺下而已。一阵阵西伯利亚寒流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整个旅馆其实跟冰窖差不了多少。古少林拿了一床驼毛被裹紧饥肠辘辘身子,在羊毛毡上躺下。他辗转反侧了好一会,竟然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3.
睡到半夜的时候,古少林被冻醒了。他感到一双腿已被冻僵,便惊慌地一轱轳坐了起来,不敢再睡。他用手使劲地搓揉着双脚,让脚慢慢回暖。
天还没有亮,旅店里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古少林闻声走到门旁,看见旅店服务员正在把夜间冻死的旅客抬到外面去。在旅店近旁的空地上已经停放了十几具尸体,几个身穿棉大衣的男人手持铁锹挖掘着泥土,铁锹铲下去,竟铲到冻土下死人的手和脚。
古少林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心脏在瑟瑟地颤抖,想到自己落到这样的境况,泪水也倏然溢出了眼眶。但他告诫自己:绝不能倒下,绝不能有丁点的动摇,否则就极有可能悄无声息地葬身在这凄凉的陌生之地!
寒冷挟着人们的惊恐在小镇里游走着。风儿扑打在冻僵的树枝上,扑打在灰暗的墙壁上,扑打在人们麻木的脸颊上,那些刚刚贴到墙上去的铮铮有力的火热的标语和大字报被风撕碎,像破旗一样沮丧地飘荡。
忐忑不安的外乡人唯一的去处就是聚集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售票厅早已无票可售,实际上也不需凭票,疯狂的旅客拥堵在入站口前翘首等待,只要有车进站,便争先恐后地挤上车厢。车站工作人员已无力维持站台的秩序,场面一片混乱。
小偷则贴在人群后面,趁机用小刀割开旅客的衣袋或装馕饼的布袋,一块块馕饼掉在地上,众人争着哄抢,有人被挤倒而踩死。
看着眼前这阵势,古少林根本不敢往人群里挤,他心里明白,就凭他那单弱矮瘦的身体,只要卷入那涌动的人群,立刻就会被淹没而踏成肉饼。他唯有远远地站在喧嚷的人群后面,无可奈何地观望。
一列火车喘着粗气喷着白色蒸汽缓缓进站了,是一列开往吐鲁番的棚车。车一停稳,聚集在站台上的旅客便蜂涌上去,站台上暴发一片叫喊声和辱骂声。
古少林望着那些拥挤的旅客目瞪口呆。如何才能挤上列车?这对于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他强烈感到如果不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就只有等死,可是眼见着站台上这黑压压的人群将每一个车门堵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他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这时,古少林的目光落在入站口旁边的铁栅栏上。忽然,间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里冒了出来。
他用一根捡到的烂布条在腰部将棉大衣用力勒紧,然后飞快爬上铁栅栏。他爬到高过人群的地方,再横身一跃,扑在下面人群的上面,抓着他们的头部和肩膀朝车厢门快速爬过去。下面的人挤得太紧,动弹不得,忽见这么一个满脸稚气的学生伢子爬在他们的上面,便骂骂咧咧地举起拳头乱打乱捶。古少林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他扑在这条喧哗的“通道”上,忍着下面击来的拳头和唾液一阵猛爬,好不容易爬到了车厢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