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

那还是十岁那年的一个初夏的中午，我放学回家。学校到我家的路上是一片田畈。那天，生产队的社员们正在田里插秧，忙忙碌碌的。我挨着那插秧的田埂一边看，一边慢慢地走着。我看见生产队里的大人们正弓着腰在田里不紧不慢地插着秧儿，都好像闷闷不乐的样子。这可是和以前见过的情景有些不一样呀！以前插秧的时候，社员们总是有说有笑的，不时还互相来两句田歌，你笑我和的，很是热闹，今儿这是怎么啦？

正疑惑时，突然见到一位穿得很考究很干净的干部模样的人朝我这边走来。这干部我认识，他姓黄，是住我们队的工作组长，名字我倒是叫不出来，只知道人们都叫他“黄主任”、“黄组长”什么的。他大概见我站在田埂是看着发痴，便气汹汹地吼了一句：“哪家的孩子，不下田插秧，你看什么看，要看就去看那边的地主婆去.......”

地主婆？我脑子直打转转。我也经常在课堂上听老师讲有关地主和地主婆的故事。那些人可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吃人肉、喝人血的家伙，是应该千刀万刮的人呀！

那时，我心里最恨的人恐怕就是那些地主和地主婆了。

我于是顺着黄干部的手势看去，隐隐地发现村头那棵大树下的不远处，果然跪着一个人，那人的双手不知托着一个什么东西，很沉很沉的什么东西........

“好哟！我去看地主婆哟！”我一边跳一边喊，似乎是高兴，似乎又不是。只觉得书包在我的屁股后拍打着，不停的拍打着.......

我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棵大枫树下的不远处，这才看清那边田埂上果然跪着一个老妇女，她双手高高地托起一个箢箕，那箢箕里面装满了刚刚扯起来的湿秧把，那秧把里流出的泥水把她的头发、衣服都淋得个透湿，那艰难托举起来的双手在空中不停地颤栗着、颤栗着.......

“呸，地主婆，活该！”

我跑上前不由分说地向她啐了一口，一口唾沫正吐在她那淋湿的衣服上，有些幸灾乐祸地从他的身边跑了过去。但没跑两步，也许是出于好奇心，我还是车转身来，想看看她的脸，想看看她到底是谁。

那头发上全部沾满了泥角子，那脸面也被一层泥水覆盖住了，只露出一双小小的眼睛，那眼睛里透出的目光显得那么的悲哀而又无助.......我于是歪着头，再仔细一看：呀！我竟然大吃了一惊，这不是挨着我家不远处住着的胡大姐吗？她怎么了？

印象中的胡大姐长得漂亮、端庄，而且又是多么贤惠、善良的人啊！不说别的，村前河边的洗衣凼别人懒得掏，几乎都是胡大姐掏出来的。就是路上遇到一个石头子，她都要弯下腰捡到一边去，门前湾后巷子里的纸屑、草沫子，别人不理不管，几乎都是她扫的干干净净的。这样的怎么说也和我想象中的地主婆对不上号呀！

我感觉到自己脸一热，心一慌，心跳得也特别厉害，不觉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声不吭地回到家中。

母亲放工之后，见我闷闷不乐的样子，忙问我：“智伢，我看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哪个惹你了？”

我不说，只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吃饭的时候，母亲又问了我几遍。我见母亲问得急，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母亲听后也沉下了脸，也不太高兴地说：“造孽啊，胡大姐这几天身子不好，偏偏身上又来了，今儿上工迟了点，就被黄组长罚跪了，哪个又看得过去呢，一整个上午，田里的人没一个说一句话.......”

“么子叫身上来了？”我好奇地问。

“小孩子家，莫问这么多，快吃饭上学去，你好生读书就是！”

我无言，但心里有太多的疑团未解。

偶尔有一次，我经过胡大姐的家门口时，顺便仔细看了几眼。那门楼是很普通的门楼，和我家几乎没有两样。突然，我眼前一亮，竟然发现那门楼旁边也挂了一块“光荣烈属”的牌子。

那牌子和我家门楼上挂的牌子一模一样。

那次回家之后，我便问母亲：“我看见胡大姐门楼上也有一块和我家一样的牌子，她家也是烈属吗？”

“是呀！她公公早年参加了红军，死在外面了，据说她公公参加红军，还是她的亲爹介绍去的呢！”

“她的亲爹也是红军吗？”

“那当然，他也死在外面了！”

我心中疑虑顿生，忙问：“地主也参加红军，不可能吧？”

母亲被逗笑了说：“你是孩子，等你长大了，你会弄明白的，就拿我家来说吧，当初要不是你爷爷参加红军，不是你爸败了家把田地都卖光了，恐怕现在不是地主也是个富农呢！”

我吃了一惊，仿佛有所悟，又仿佛什么都不知，但还是装作挺明白的样子，学着大人也点点头，说：“啊，原来是这样子呀！，我明白了！”

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啊！，我真的越来越糊涂了。

432800湖北省大悟县黄站镇中学刘继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