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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回忆

2013-10-27 07:06 作者:西克 阅读量:302 推荐0次 | 我要投稿

在前往武昌的火车上,我对面坐着一对老年夫妻,约莫五十来岁。一问,男的是一九六三年出生,今年四十九岁,姓刘。我们是老乡,都是从利川上车的。

我问他们去哪里,这样就开始了谈话。我们的目的地不一样,他们去荆门,我去武汉。在这漫长而拥挤的春运列车上,找个陌生人说说话,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们原本住在元堡镇的一个小山村里,和我们村的村民一样,早些年以种田为生,后来乘着年岁不大,外出打工去了。他们来到离荆门市区不远的一个村子里,继续种田。同村去的人多,在那里比较集中,而本地人大多都去了城里或外地,留下房屋和土地。房屋无人看守,土地也无人耕种,当地政府便鼓励他们迁入。买下一栋房屋,房主会连田地一并移交。就这样,一些人卖了老家的房,转而买当地人的房定居了。从一九九四年开始,他们村前后陆续搬去了二三十户人家。

这位刘大叔有六个兄弟,其中四个兄弟都搬到荆门去了。他们家去年才搬过去,之所以搬过去,除了同村的熟人多,还有一个原因是老家前两年架铁塔,需要拆迁房屋,所以干脆拆了房屋,找个货车,把所有家当拉走了。我想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不过他没说,而我也忘了问。

在那个距离荆门市区需要十块钱车费的村子,还有从湖南、贵州、云南、四川和河南等地搬过去的村民。南腔北调汇聚在一起,想来很是热闹。我问他们是不是要学当地方言,他们摇头说,从不去学。当地人还讲当地方言,而他们也同样说着自己的家乡话。一开始有些话彼此的确听不懂,但时间一久,也就能听懂了。

我又问了一些风俗习惯方面的事情。我这次回老家,正好赶上正月。在我们老家,这是一年中走亲访友、拜年玩耍的节日。当然,这个习俗全中国都一样。但我问的是细节。比如拜年拿些什么,如果带着小孩子一起去,主人家会不会给小孩子打发钱(压岁钱),谁会给谁拜年等等。

“提一瓶饮料,再卖点别的东西,花四五十块钱就差不多了。”刘大叔说。这习惯完全不同于老家。在老家乡下,拜年一般都要背一大背篓礼品,到了主要的拜年对象家安顿下来后,再去一家挨一家去拜,一块三四斤重的腊肉是必不可少的,外搭面条、白糖、白酒、罐头和饼干之类的礼品,一般至少三样。去别人家拜年,要是不吃一顿饭就走,主人会很不高兴的。还有一些规矩也大有区别,在荆门那边,只要关系好的,就可以去拜年,而对方一定也会回拜。这不像利川老家,一般是给老丈人丈母娘外婆外公舅舅拜年,而对方用不着回拜。要是小孩子去了,还会给打发钱。去丈母娘家外婆家,通常要背一个肘子。

“会互相串门吗?”我问。我想起这次回老家,是因为一个比我小的叔叔要结婚。我和他小时候天天在一起,大人们也经常串门。这次亲友们能回的,全都回去了。真是一次难得的聚会。叔叔今年三十一岁,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天天在一起放牛、砍柴、钓鱼……天黑了去他家,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叔叔姑姑们玩游戏,晚上还经常住在他家里。而自从我离家上学,直到工作后,前后十四年时间里,我们只见过一次,但那还是六年前的事情。这次我还遇到万寿幺叔(排行最小的叔叔),我们有十六年没见过面了;和碧珍姑姑有十八年没见过了;和碧春姑姑有十三年没见过来了;和碧秀姑姑有九年没见过了。而他们,都是我小时候一起放牛砍柴的玩伴。最久的是旭大叔,我们有整整二十年未曾谋面,都认不出彼此了。

“一擦黑,家家户户都把门关得死死的,因为夏天蚊子实在太多了,不会去串门,除非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会去别人家。”刘大叔这样说。

我还问起半红白喜事的区别。他新搬去的村子,只要有人去世,当天就会火化,第二天一早就下葬。做完这些,才会吃午饭,开追悼会。一般是两三天,大家聚在一起吃喝玩乐,最常见的是打牌搓麻将。这和老家有明显的区别。老家的村子里还是土葬。老人去世后,会穿上寿衣,躺进棺材里,同时会请人选一个下葬的吉日,如果吉日离得远,会一直停放在堂屋里,通常要停放三五天,长的会停放五六天,甚至上十天。而下葬的前一晚,就是坐大夜的时间,所有的亲友都会集中在这一晚前来拜祭。祭拜的人一般会买一挂鞭炮,在进屋之前燃放,嫡系亲属还会送祭幛(白布),短则三五丈,长则十丈,也有更长的。还有送三牲祭的,可以是一猪一羊,外加一鱼,鱼还可以用别的替代,比如鸡鸭、兔子等等。在通信不发达的年代,送信是由专人负责,一天跑几十上百里路,走数十户人家。

坐大夜最是热闹,鞭炮声一阵接一阵。亲友们都坐流水席,一轮接一轮。还要敲锣打鼓,在灵堂里通宵达旦唱孝歌。下葬的地方一般早就请风水先生看好了,墓地很有讲究,就是葬下去之后,要能给后人带来庇护、福祉。在我幼年之际,我的幺祖祖——也就是这次结婚的叔叔的祖父去世时,坐了一百多桌。我们乡下坐席是用四方桌,高板凳,每桌八人。多少年来,我的幺爷爷每次说起这件事时,还是一脸自豪,因为这代表他人缘好,亲朋好友多。

刘大叔搬到异地,饮食习惯也并未改变。过年杀了年猪,当地人是抹上食盐,挂起来风干,而他们依然保留着老家的习惯,抹上食盐之后,挂起来熏干,做成腊肉。

“这样香一些,吃起来习惯。”刘大叔说。饮食上还有一些区别,比如炒菜对调料的使用、讲究,都不一样。老家精细,而新家那边粗放。

我们说到了种地的事情。

“轻松多了,都是用拖拉机,没人养牛。”刘大叔说。

我很喜欢说放牛的事情。这是我童年时光的主要经历。那时候除了上学,就是放牛。现在老家快一头牛都没有了。这次回去,我一连三天也没看见一头牛,直到要离家的那天中午,我在祖父坟前烧完纸,一转身,一抬头,才看见离我家四根电线杆远的地方有一头水牛。我马上指给我的两个小外甥看。他们兴奋地看着那边,嚷着说看到了看到了。然后,我们顺着路,加快脚步,走到更近的地方,特意驻足一阵子,看了一会儿,才继续赶路。

“一年到头,做活路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两个多月时间。其他时间可以敞起玩,也可以去打工。”刘大叔说,“在外面种庄稼松活(轻松)得多。”他新家的那个村,主要种油菜、水稻。种油菜时,在田地里挖出一条条排水沟,然后均匀地撒下油菜籽就行了,除草,施肥都很方便,用不着像老家那样,还要用锄头挖出一个又一个小坑,再一把又一把地施肥,最后是一锄接一锄地铲土盖好。种水稻是用机器插秧,不像在老家,每到端午前后,家家户户都需要集中在某一天,请上十几二十人,从早插到晚,也只能插几亩田地。一年忙到头,收成收入少得可怜,早些年,有的人家连饭都吃不饱。

在老家,春天要插秧、种苞谷、收油菜麦子;夏天要薅草、挖洋芋,栽红苕。在我上小学那些年,夏天白天通常要去地里捡洋芋,大人们在前面挖,我和姐姐在后面捡,要忙整整一个暑假。秋天就更不用说了,是最忙的季节,收割稻谷,掰苞谷,挖红苕,种萝卜……忙完这些,也就到了冬天,这时节才相对清闲一点。不过大人们也要犁一遍地,在山上烧火灰,往田里挑牛粪,还要种洋芋,一直忙到腊月底才能停下。而这时节,又要忙着杀年猪、磨豆腐,烫豆皮,打糍粑,磨糯米粉以备做汤圆。

“你现在做梦的时候,场景是老家居多不?”我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在我看来,也许只有当一个人的梦境转化到他所生活的地方,才算得上真正融入了新的环境。

“刚开始都是老家的,后来才慢慢减少。”刘大叔说。他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不过并没有继续好奇下去。在他这个年纪,或许我这样的问题,和一个小孩的提问没啥区别吧。

大娘从塑料袋里拿出三个桔子,分给我一个。我接过来,剥开,一瓣接一瓣放进嘴里。这不是一个我们老家出产的,很像是小时候吃过的从万州一带运过来的桔子。我在这一晚的问题,就正如一个桔子,把皮剥开了,每一个问题就是一瓣桔子。我们吃着这一瓣,回味着以前那些桔子的味道,感受它们的区别。那些细微的味道,只有亲口尝过的人,才可以体味。这无法言说。而我们说出的,永远只是桔子味道的一部分,另外的部分,关于那棵桔子树,它的根叶枝条,花朵果实无从得知,至于种树的人、运送的人,更是要不可查询。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荆门就要到了。他们开始收拾行李。一个蛇皮袋子,看样子里面装着腊肉。还有一个背包,一个塑料袋。他们没带更多的东西,但他们已经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过去了,带不走的,被留下的人保存、传递、品味。我们没有说再见,而是用老家的习惯,彼此说了一句“慢走”。

他们下车了,消失在黑黢黢的夜幕里。

我记起他们曾经随便提了一句,下车后要去找旅馆住,明天一早再回家。

他们回家去了。他们刚从家里出来,从一个家去了另一个家。他们的家在此地,也在彼处。

20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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