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山上桐子树花开
老家的阿草走了,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满山的青草,阿草躺在了上面,静静地没有呼吸。那把跟随阿草多年被磨得铮亮的镰刀安静的在她的手上。她的脸上还写着激愤,因为刚刚还在骂人。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病,也许是脑溢血。生命如此脆弱。
已是春天,山上的野花开得很艳,小鸟的欢叫让林子里更显幽静。当时阿草和她的儿媳妇在山上砍柴,阿草挥着镰刀骂人,说别人占了她的山林,砍柴超过了界限。阿草骂声很响亮,人们听了都已习惯,所以并没有人回应她。砍木柴的吱吱呀呀中,阿草却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儿媳妇的哭声让全村的人都知道了她的死,大家都聚集到一起,七手八脚地把已经好久没有跟他们说过话的女人抬下了山。
阿草是一个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的女人,谁见了她都黑沉着脸。阿草也没有觉得骂人有什么好不好。现在人们都很平静,忙忙碌碌为她准备后事。空气很闷很沉,但耀眼的阳光似乎淡化了悲伤的气氛。
我想起那年阿草从高山上嫁到这里,高高的个子,圆润的脸,走起路来好有劲儿,额头一大个黑色的胎记。那黑黑的胎记时常让人好想给她去掉。阿草会抽烟,浑身有烟味。阿草会做布鞋。袅袅炊烟中会听到阿草喊男人回家吃饭。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显得特别响亮,让人产生联想,她家里气氛一定和别人不一样。阿草那男人总让她发脾气,听说她有时在桌子上会夺过男人的饭碗。在家里他是如此懦弱、窝囊,但他在外面却老是惹事生非。最后上阵的总是阿草,她总会拿出她那女高音,拿出她的最好的功夫——骂人。阿草和别人闹得不可开交,也不觉得累。这样的事情多了,阿草和她男人的地位便倒过来,她成了他的依靠。想必阿草当初嫁这个人就是想有个好地方,条件好一点,生活就轻松一点,但后来证明阿草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婚姻也是一种赌博,女人就是“菜子命。”
那时候我还小,有一次母亲让我独自去给一位乡亲送祝米,路过阿草家的时候,她让我等她,说她也是要去的。阿草收拾好出门的时候,问我带的什么礼物?我说我妈给我准备的是一段布、一顶婴儿帽。她说给我看看?我只好打开包袱让她看。阿草很喜欢我那要送的那顶婴儿帽,爱不释手。她自己准备的礼物中也有一顶婴儿帽,不过真的没有我那顶好看。阿草居然说要跟我调换。我觉得这事似乎不对劲儿,但我可能是太小不懂事吧,后来没有坚持,让阿草给换了。回家后我把这事儿告诉母亲,母亲气急了,骂我真傻。我的确傻,但我后来一直在想,她太贪便宜,也太欺负小孩子了。
时光慢慢流淌。就在阿草离去的前半年,村里德高望重的一位老奶奶去世,阿草男人故意把老奶奶家的水管子割破了,自然会有村干部出来责备他。她又上阵吵架了,而且不知什么道理,阿草竟把村里的锣和唢呐霸着了。她不肯交出来,惹得全村人愤怒。她也不想想那是有人去世才会用的啊,护着干什么?在她死后,有人说,也许冥冥中阿草为自己准备好了乐器,是一种预兆吧!
阿草的儿子不幸出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她家不仅是村里最穷的人家,而且俩口子经常打打闹闹鸡犬不宁。他长大后,便也不是一个善茬。他拦住收猪的车不让过,强卖强买,他打架斗殴,后来他自然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去劳教了。虽然他用那些来路不正的钱给家里做了一幢三层小洋楼,虽然这让阿草骄傲得走路都一扭一扭“洋歪歪”的,但村人谁能从内心里看得起这家人呢?
就是这么一个在村人眼里蛮横强悍的女人,其实也是需要温情的。我记得村里一位小姑娘结婚后第一次回娘家,带回来的新郎是一个非常谦和的外地人,见到阿草,喊了她一声姐,阿草因此老是在别人面前提起,说这么多的女婿就她的老公最尊敬阿草,她很开心,脸上笑成一朵花。阿草肯定在想,她也是能被人尊敬的。再后来阿草杀了年猪居然接他们去吃蒸肉,她可从来没有接过别人。
我后来在县城安家了。我每次回家,下车后都还要走一段路,让我走得很累。好几次路过阿草家的时候,她总是不由分说地帮我背起很沉的行李,对着我说:“你快点回家,你妈想你呢”。阿草力气大,在我前面走得很快。她会一直把我送到家,然后陪我坐一会儿。我感觉得阿草这人有时候也挺好的,我跟她交流很融洽,没有任何隔膜。
我后来在县城里开了一家服装店。一次我在店里忙活,阿草喊我,我一看是她,心中很亲切,因为阿草很少来县城。她很拘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笑着望着我。是夏天,她里面穿着的背心松垮垮,我递给阿草一件新内衣让她穿上,她执意不要,说你要卖钱啦。最后我看着她穿上了,心里踏实多了。我知道阿草在乡亲们眼中形象不佳,但我似乎觉得她又很可怜,应该有人心疼一下。
阿草突然离去了,让我感到很意外。有人可能会窃喜,会觉得没了阿草从此村里要安静一些了。但是我仍然为阿草的去世而痛惜。我想到她的性格中有着复杂的一面。谁会用心体会一个貌似彪悍的女人心中的脆弱,孤立无助?或许阿草的蛮横,更多的是一种自我保护。
我曾想过要更多的为阿草做点什么。但是她就这么离去了。她躺在桐子树下,葱郁的叶子间洁白的桐树花开得正艳。“可这样的机会永远没有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