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王子
出太阳了!
于是,欣然出门。
街上,年前年后一样的街景。阳光并不慷慨,甚至该说有一些吝啬了,因而,也就是不甚明亮,也温暖无多。街的西面,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站着些满怀希望晒太阳的人,鸠形鹄面,缩脖袖手。也许是肚子里都很实在,而身上大概也不是太冷,也便交头接耳、谈笑风生。因为阳光并不温热,两两相对的嘴里,白色的热汽兴致勃勃地喷出来,又热情洋溢地混淆在一起。
按照平日里散步行走的路线行至半途,天空为阳光搭建的临时舞台又意外地匆匆落幕,抬头望去,灰天如盖,彤云四合,日影惨淡,如在牛乳。有风乍起,酷寒入骨。
勉强走完后一半路途,快要回到小区门口时,有人急行如风,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急忙躲闪,结果还是交臂。
我认识他,小城里颇有“名气”的“板车王子”。
这个雅致的名号是城里的年轻人们给他起的。简单的四个字,却有异乎寻常的意思。“板车”,是说他的职业,他以拉板车帮人送货挣钱过活;“王子”,则是说他的精神面貌很好,心态好,朝气蓬勃,活泼帅气,热情大方,总之是说从内到外很有个性。美中不足的是,三十好几了,尚未婚配。
说起来,也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板车王子”还是一个颇有盛气的少年,读书不多,身家本是农民,为了充实农闲时候丰足的闲暇,就请人为他制作了一辆加长的板车,干起了替人送货的行当。虽然他的五短身材不太适宜干这一行,然而勤能补拙,身高之不足可以用力气来弥补。
“板车王子”干起活来手脚麻利,待人也很宽和仁厚客气大度,虽然贫穷,虽然很需要钱,但为了在人力货运市场争得一席之地,端稳一碗饭,他从来不跟人争一点一点的蝇头小利,颇有些薄利多销的商业头脑。他的要价的低廉,干活的利索,深受城里几位家电行老板和家具行老板的青睐,天长日久,他的工作能力,他的工作精神和他的仗义疏财的侠义风度,便让他在小城里有了一些名气,大家都敬佩他竟也把一个并不起眼的送货行当干得深谙其道,有声有色。他在板车上绑扎货物的手法极其谙熟,不松动,不摇晃,当然更没有翻倒、碰撞、损坏货物之类的事情发生。他不但能把货物绑扎得如此牢靠,还能把货物很负责任地送到用户家里,他能把一台比他高出许多的电冰箱一口气背上八楼。送电冰箱尚且如此,送其他电器和家具就更不在话下了。他干的活是如此辛苦,在用户向他付运货费的时候,他有一句令人匪夷所思的答语“随便给嗳!”当然,大多数正直善良的人总是于心不忍也不会随便给一点打发他的,总会给他一个很好的价钱,他自然是万分感激,坚持要按公平市价给人找出余头,结果,大多都是被人连钱带人推出门去。他的责任心是可靠的,他的慷慨是真的,他的诚实更是毋庸置疑的,因而,“板车王子”干这一行的收入实际上比那些板起面孔跟人斤斤计较的人的要高出更多,而高出的那一部分,显然是他的勤奋、他的责任心与诚信度的自然回报。
这是他的板车行当的真实内幕。
至于他的“王子”雅号的由来,一旦提及,总会让人由衷地一笑,心里也会生出一些温暖和敬意来。
“板车王子”有一个相处真诚的朋友。他在没活干的时候,就把板车停靠在离家不远的街边,就帮街角处一位老篾匠干一些活,如破竹、划篾、片篾、刮篾之类。他做这些绝不是为了挣另一份工钱,确乎是因为他闲不住和他的好奇。老篾匠当然是喜不自胜。“板车王子”不嗜烟酒,老篾匠的烟酒茶随时必备,因而,在老篾匠抿酒品茶或者抽烟的时候,他也学做一些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活儿,老篾匠对此是从不介意的。
这位老篾匠就是和“板车王子”相交甚笃的朋友。
出于感激之情,老篾匠隔三岔五就给他买点卤肉之类作为对他的酬谢。有时候,老篾匠无生意可做,他也就无事可做,他就拉上板车满街跑,不为找活,而是为了消遣,也有人说他那样做纯粹是为了发泄用不完的力气的。
但愿如此。
最让人惊异的、也就是他被人们尊称为“王子”的关键所在是,不光在他拉着空车满街跑的时候,即便是在他拉着货物的时候,他居然会纵情歌唱,尽管他五音不全,常常惹得行人忍俊不禁,但他似乎从来不管别人对他持什么样的态度,只是自娱自乐地纵情高歌。不过,他能唱的歌曲一直都很单一,他最爱唱的歌是不知从何学来的“抱一抱来个抱一抱”,就这一首,他还唱不完整,这首歌他一唱就是十几年。后来人们不再笑了,而是给他投去赞赏和羡慕的目光,赞赏和羡慕他的精神和勇气。也有对“板车王子”大为不敬者,干脆叫他“抱一抱”的,他也并无异议,也默许。但是,正直善良的人毕竟居多数,这个有失敬重的外号终于未能流行开来,多数人还是愿意叫他“板车王子”。在他看来,别人叫他什么并不重要,每天都有活干才是最重要的,干活或不干活的时候唱一唱“抱一抱来个抱一抱”才是最有意义的,尽管后来有人听到他的歌唱的时候依然会掩唇而笑。
就这样,板车,板车王子,还有“抱一抱来个抱一抱”就成了小城里的一道风景,设若某一天不见了“板车王子”拉着他的板车飞奔的身影,听不到他的五音不全歌曲也不完整的歌唱了,人们反而觉得有些失落。有人也在背地里尊称他为小城里的“骆驼祥子”的,也有人建议给他找一位“虎妞”的,可是,这个很好的想法终无结果,大概因为这确乎是他们的家事,是他个人的终身大事,外人不便干预的缘故吧。
他的家人不关心他的婚姻大事,除了家里贫穷、人口多、住房逼仄的原因外,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那就是他的拉车飞奔还唱歌,有人就疑神疑鬼地说他的脑子可能有一些耽搁,虽不是脑残智障,但至少也有些迷糊,总之,意思是说,“板车王子”不太正常,人们既叹息,也惋惜:多么勤奋,多么老实,可是,偏偏脑子有些耽搁!
人们对他的这些看法也是有别的来由的。
1997年,小平先生仙逝,举国悲痛,这位“板车王子”就给小城搞了一条爆炸新闻,他居然亲自到电信局向工作人员口授了一份唁电发至中央小平先生治丧委员会!苍天在上,这事千真万确!在一部分人看来,他的举动,似乎验证了他的脑子确实有些耽搁,并且他脑子的耽搁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却不曾想,这件事竟然出乎所有知情者意料地有了后续结果,中央有关部门就此事很快做了回复,并责令当地政府和人事部门给这个同志立即安排工作,以表彰这个同志对党和国家原最高领导人、对中国改革开放伟大国策总设计师小平同志的一片挚爱之情和赤诚之心!他的举动确也代表了多少人共同的心声啊!
这件事给多少人的灵魂里送去了一片光明,也让无数人感受到一种无比强劲的鼓舞和真切的温暖,尤其是,让人们看到了一个国家政权的浩然正气,也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人民政府诚信的真实高度和广度!也从一个普通百姓身上看到了什么是恩和什么是感恩!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有人用另一种眼光看他。
据当时中央有关部门的明确指示,当地政府必须依照相关回复把“板车王子”安排到享受国家财政统筹工资待遇的行政或事业部门做长零工,这一决定和举措何其大快人心温暖人心!然而,不久以后,小城的人们看到,“板车王子”并没有在哪一个行政或事业部门工作,而是在一家民营宾馆里做杂役,领取了几个月的工资后,他就不知道他的这份“御批”的俸禄究竟该去哪里领了,因为,那家宾馆已经濒临倒闭,剩下的工作人员已是聊胜于无了。
不能自养,何谈养家?“板车王子”只好重操旧业了。
如此不可亵渎的一件事居然也给亵渎了,他的工作资格被人“掉包”!世界如此之大,有些人的胆子比世界还大!皇上买马的钱还真敢花!
“板车王子”的家,不折不扣的寒门,他甚至还被人视为脑残智障,这一切不公待遇和不幸遭遇以及有人对他的公然欺骗,他欲告无门,而别人,终究因为不是自家的“门前雪”而不愿去“扫”,这件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就这样了了。
如果这件事对“板车王子”的人生并无多大影响,那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几乎是置他于死地了。
城郊搞开发,他家的几亩地被当地政府卖给了开放商,他们家也就获得了几十万元的地价,这笔钱让这个贫寒之家在一夜之间跨入了小康。家有父母大人和两位兄长,并有两侄。按理,他应该得到这笔高价地金的四分之一,却没有,属于他的那一份被长嫂“代为保管”了起来,而长嫂是属于悍妇的那一种人,父母对其也是忍气吞声,而他本人,实在是太善良太老实,也不力争,只是生闷气,所有的不公、欺蒙、歧视全部郁积于心,又无发泄余地,他就真的病了,这一病却病得不轻,不再说话,也不再拉车干活,甚至不再理发,不再洗脸,走在街上,仿佛一位落魄的大侠。他开始对街边的垃圾箱感兴趣,整天整天到处翻腾垃圾,从中找出能戴的破帽,能扎的旧腰带,能穿的脏衣服,一应上身,并且满街游荡,疾步如飞,好像在任何地方都不愿意做短暂的停留,仿佛在追赶着什么,仿佛在找寻着什么。终于游荡累了,倒还记得回到老篾匠的摊子跟前来,低头不语,帮老篾匠干活,实在没活干了,就给老篾匠劈柴。也记得回家吃饭,但不再接受老篾匠的任何馈赠和酬谢。至于“抱一抱来个抱一抱”,也不再唱了,直到今天。
和我交臂之后,他依然疾步如飞往前走去,他去的方向正好是老篾匠的摊位。依稀记得,我经过老篾匠的摊位时,老篾匠端着旱烟锅正和别人聊天,似乎今天并无生意可做,这也难怪,老篾匠的行当是做蒸笼,如今,完全采用木竹材料制作的的蒸笼这种古老且奢侈的东西很少有人用了,也就很少有人订货,他的生意说不上好坏,也谈不上兴隆还是冷淡。隔行如隔山,我不懂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但凭老篾匠每天都按时出摊来判断,情况似乎还不至于很糟,除却糊口之资,应该还有些许盈余。只是,“板车王子”恐怕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在老篾匠面前大显身手帮老篾匠干活了,不能痛痛快快地发泄多余的力气了。
现在,“板车王子”又去了,帮老篾匠干活去了,不过他即便去了,终究也是无活可干,那么,他就一定会到街上去游荡,疾步如飞,仿佛在追赶什么,仿佛在找寻什么,蓬头垢面,低头不语,全副武装,真像一位落魄的大侠。
风更紧,天更阴,此刻的天气奇冷无比,想要阳光重现,今天大抵没有多少希望。
我本善良。我不禁又一次回头去看他。“板车王子”头戴大檐帽,腰束皮带,穿一件单薄的军便服,又俨然一副军人模样,但他后脑露出的又脏又乱的长发,仿佛是剪过辫子又长时间不曾洗头梳头的民国前后的旧军人。他的那一身并不合身的行头,完完全全都是“儿童版”的。
他的一切已至于此,何以还能雄赳赳、气昂昂并且疾步如飞呢?他的心里,究竟存着怎样的行动计划?他究竟要奔赴一个怎样激烈而悲壮的战场?
201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