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土

对于土地下掩埋的一切，于我而言，总是有着或淡或浓的吸引力。曾经还一度幻想自己会成为一名考古工作者，用自己的思想和双手去感知王朝更替、岁月变迁、千古情仇残留在土壤里的余温。

我很清楚，那样的场景只能是渺茫的希冀了。所以，当这次接到通知可以去西安出差，我有多么惊喜。我激动地相信这次行走是缘分，是那片依然沉睡着的土地遥远却浓烈的召唤，仿佛那里也有我的前世今生，有我的故事和悠远的情愫在流淌。临行前的那几天，我把这份欣喜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害怕突然的变故让这次远行成为泡影。直到登机前的几分钟，我的手机依然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的梦就要成真了。

在飞机上的两个小时，我一直没有睡，特地选了靠窗的位置，方便我一路望，一直望到西安。小窗外，白云映衬着天空，蓝色和白色都是干净的色彩，一如我对即将前往的那片土地清澈的幻想。西安的天空，西安的土地，因着现代高度发达的文明，我可以同时领略到它们各自的美丽。在飞机上俯瞰西安，有那么一丝诧异和不解，不解于土地的色彩，不解于土地上的花纹，不解于建筑物的排列。这些符号是西安的符号，和我所生长的江南，如此不同。江南大片大片的绿色，江南一小段一小圈的河流与湖泊，江南密集的楼房和城市生活圈，在这里，都没有。这里裸露着土地最本真的颜色，大面积的褐黄色的土壤，一行行一列列地均匀分布着，看不见种了什么，看不见长了什么，仿佛就这么被荒芜着、浪费着。那时我想，相较于土地下庞大的千古文化与巨大财富，西安的人民竟可以如此奢侈地将这片土壤表层变得一文不值。换了江南，那一定是色彩缤纷，有树有花有果实的。

落地了才知道，那些我原以为的荒芜竟是小麦收割完后土黄色的根茬，这是西安自己的色彩，不似江南，但同样富饶。乘上大巴车，还是不舍得闭上眼睛。太阳已经转西，刚好直直地照进车里来，我没有拉上窗帘，因为远处那些隆起的土包，吸引了我所有的目光。那不是小山丘，看似寻常的泥土下埋葬着的尽是不寻常的骷髅。因为历史早已远去，所以不寻常，因为现存的都是无法还原和再现的猜想，所以不寻常。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下，十三朝的帝王、美人，以及那些叱咤疆场的将军，魂兮，而今还在否？

我又开始幻想了，幻想如果真有一架飞行器的速度超过了光速，我就可以追赶上每一个朝代的光，看看这片历史的天空和天空下那些无法载入史册的真实的美好和残酷。在这片土地下，25万平方米的秦始皇陵安静而神秘地守护着千古一帝，在黑色的地宫里，是否真闪烁着东海鲛人鱼油点制的万年灯那鬼魅的光芒；8000多个兵马俑栩栩如生，金戈铁马，是否仍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破土而出，再战沙场。一代女皇武则天的无字碑矗立在这里，她将一手建立的王朝还归李氏天下，选择以皇后的身份与高宗合葬一冢是因为爱情还是另有它因。华清池里如泣如诉地演绎着唐玄宗与杨贵妃的千古爱情，看着篆刻在石壁上的《长恨歌》，我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抚摸，心里苦苦的。设想如果这份相知相许不是帝王的爱恋，也许就无人记得了，可如今记得了，却是徒增叹惋。

行走在西安古城，沧桑、雄浑的古城墙谈说着烽火戏诸侯的荒诞，断壁残垣唏嘘着阿房宫火烧两月不止的穷奢极欲，每一块青石砖都留下了历史的光影，钟楼与鼓楼曾敲响在千年前，如今回音何在？

夜色如水，灯如歌。我如今轻踏着的方寸之地，触摸着的空气，仰望着的天空，曾经，都有谁和我一样眷恋地驻足过，用力地呼吸过，深情地注视过？在不老的时空里，那些我现在只能在文字里读到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是不是曾经就发生在我身旁？

从来没有这样一片土地，再荒凉，也让我觉得能长在此、活在此是一种福分。如烟如画的杭州，四年前离开之时，我坐在出租车上一直流泪。可这一次，和凌晨五点多的西安一样，如此安静的我，却分明觉得自己丢下了什么，或者说是心甘情愿地留下了什么——那是另一个我，守着这片让人深深敬畏的帝王土，相信爱，相信一切，宁和、自由、潇洒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