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黑暗的无足鸟
(一)
对面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初二学生。
她一直在低着头哭泣,我把纸巾递给她,她抬头道谢,随即又低下了头。
这是我在父亲学校里实习的第八天,下午,我在宿舍码字,父亲带着她就进来了。我和父亲暂时住一块,宿舍旁边就是语文办公室。
她要退学。
我问她原因,她看着我,有些不太信任。我给她倒了杯水,开始很认真的倾听。
很平常的原因,跟老师发生了纠纷,被有些恼怒的老师打了耳光。她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要转学到别的学校。
(二)
不过,随后的谈话却开始不寻常起来。
她八岁那年,父亲因公出事,后来就去了,母亲改嫁,却所嫁非人,没过多久就离婚了,也许是飘零太久,热切的想要依靠,也许是太多的家庭不幸,开始对这个世界失望,她母亲开始堕落,先后跟了几个男人,最后,竟然不知所踪。
而她,只有和奶奶相依为命,从此彻底失去了依靠。
她一直深深的思念着父亲,以至于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偷偷给她父亲上坟,每次,她都在坟地过一晚,想着可能会听见或看见有关父亲的东西或声音。
可是,她失望了十年。对于母亲,她有着非常复杂的感情。她难以启齿,却又想提起,满脸的同情和难过。
她是个极其懂事的孩子,懂事的叫人害怕。
她说,她此生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奶奶,如果那一天奶奶不在了,她随后就走,这个世界,与她而言,已经不再有任何关系了。
她喝药,割脉,却总是死里逃生,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决绝,冷漠。她是个知识渊博的初中生,看了很多书,特别是禅理,她一直都笃信佛家灵魂的存在,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再见到父亲。
只是,她不想转世,因为,他觉得,人这一生太沉重,太不开心,所以,她宁愿,灰飞烟灭。
(三)
我一直在听,这些年来,我已经开始听得多而说的少了,虽然,我很轻易就能够主导了谈话。
在公务员模拟中,在做“你如何看待倾听和倾诉”这道真题时,我曾经说过,一花一沙一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学会倾听,你就分享了另一个世界。
她整整说了三个小时,期间,我换了六种坐姿。
最后,她笑了,很轻松,我知道,这么多年,她终于能够诉说,不去理会别人的眼光和想法,她本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自卑,敏感,却不肯低头。这么多年来,她特立独行,不肯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施舍,小心翼翼的经营着她仅存的活的意义,然后,计算这死亡的日期。
很多老师都非常不理解,她不接受学校减免费用的好意,经常不按时交作业,经常不赞同老师的观点,以及,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
他们却很少去认真的听她说,而事实上,她不辩解,不回应,甚至,不合作。
因为,她对于生,已经没有了期望。
学习成绩,荣誉,未来,对于一个已经开始思考死亡的人来说,根本就不值一提。
所有我们能够生活并且想要生活的更好的理由,在她这里,都不存在。
她的网名叫黛玉,而她也希望自己能够像林黛玉一样,葬花而死。
这是我见过的对死亡的理解和充满了热切的最年轻的人。她本有希望会成为一个有思想和作为的人,却偏偏没有这个可能。
我很少说话,因为,任何安慰,鼓励或者是同情的话都不恰当。我们对人对己已经说了太多的谎话,其实,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因为,如果不这样,我们就没有了未来,未来对于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不要试着来同情我,因为我不需要。她看到了我的窘相说,我是个不详的人。
(四)
于是,我跟她谈起了生死。给她讲了很多,并且有意在其中突出了生。我对她充满了期待和不安,因为,这样的人,如果自己扼杀了自己的命运,就太可惜了。后来,我讲哲学给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系统地讲哲学给一个初中生。
她明显很有兴趣,因为,之前,没有人跟她讲过,没有人愿意跟她去探讨跟学习、中考之外的东西。他们不肯去相信一个未成年人对死亡如此的淡定和坦然,从来都不去更深地去责备一下自己的偏见和无知。
她选择沉默,不是没得说,而是,不屑。她已经超出了大多数同辈人和很多老师,她比他们站的都高。
她离开的学校的时候,我把她送到了校门口,并且留下了我的手机号和QQ号,我希望,她能再一次联系我,因为,我想尽可能去帮她。我不会像别人那样去说教,因为起码,我能理解她。
任何对于我的劝说,尤其是理性的大道理,我都非常排斥。而她,也差不多。
生命的虚无本质并非是只空无一物,没有意义。
我向她推介了萨特,我希望哲学能够拯救她,我希望,二十世纪的那个席卷了全世界的戴眼镜的男人能够吸引她,让她理解生命的意义和本质。
(五)
这是一个发生在2011年3月17号的事情,很普通,很平凡,却被我用了一千五百字来叙述。
那晚,在实习手册上,我写下了一段话:作为一个可以面对新情况的教育工作者,我们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去寻求新的教学方法,也不是尽量去营造宽松和高效的学习环境,更不是去急于树立教师在知识和课堂上的权威,而是,不断的自我反省,因为,任何习惯实力和狭隘视野都会使那些费力提高的成绩黯然失色。人文关怀并非易事,因为,我们的关心很容易变成了适得其反的教条和廉价的同情。
人性之残忍,莫过于对异于常理不循世俗的人和事缺乏宽容和探究心,放肆嘲笑,妄加鞭挞,浑然不顾自己的无知和可能造成的伤害。
阿伦艾弗森已经离开了NBA,在大洋彼岸,他依然牵动着很多人的神经,这位NBA历史上最矮的得分王,诠释了永不言弃的精神。
他没有一枚总冠军戒指,他是联盟的“刺头”,也许,有太多的人把他的出走归结为他对自己没有好的定位,可是,又有多少人能看到他依然强大的内心和接管比赛的不老雄心。
今年,又快到了张国荣的忌日,每年,到那一天,我都会早早起来,写很多纪念他的文字,薄薄的祭奠,浓浓的怀念。他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了太多的伤害,很多人无法接受一个华语歌坛影坛天王的同性恋,在光环下,哥哥有着太多无法诉说的伤痛,他离开了八年,身后却依然备受争议。
我们肆意浏览着别人的伤口,然后,冷漠嘲讽,甚至,以此为乐。
(六)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我们本是泥土,将归于泥土,我们理所当然地承担着原罪,接受着神的恩赐,我们学会了维持现状,安守本分,经营着跟别人一样的生活,然后,很坦然地嘲笑着有着跟我们不一样生存状态的少数人,我们没有勇气做出的选择,却反过来去鄙视那些做了选择的人,当他们头破血流的时候,又开始表现出自知之明和幸灾乐祸。
如果,在忙碌中,能够抽出时间来思考人为什么而活,如果,我们能够对生之死有属于自己的认识,如果,你能够很自信地说,我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那么,你可能会招来鄙夷的。
我们从来不去认真地想想,只想过着简单的生活,然后,劳累奔波了一生之后,再离开,无影无踪,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们被选择了出生,我们被选择了生活方式,我们被选择了浑浑噩噩,我们忘记了我们是谁。
为什么,现在物质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我们却失去了幸福感,相比较我们的爷爷辈,他们贫穷却活得很幸福,他们很容易被满足,很容易开心,为什么?
因为,即使他们到了衣不遮体的困境,却依然比我们富裕,因为,他们有信仰。
或者,至少他们有理想。
而我们呢,在失去了信仰的同时,也抛弃了理想,而这些,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活的理由。
我们只是自我阉割得比较干净而已。我们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安全,体面,前途似锦。我们习惯跟着大部分人走,站在不需要出头和不至于招来眼光的位置上,然后,心安理得地玩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聪明,小伎俩,除了投资理财,我们不愿再冒任何风险,我们所追求的无非就是稳定和尽可能的安逸。
现代生存伦理变得日益简单而粗暴:你要工作,要房子,要赚钱,要升职,要人脉,要加薪,要结婚生子,要顺势而为,要讨好领导,所有的一切,早在十九世纪马克思指出来,叫“物质异化”。
我们所求不多,一饭而已。我们成为除了自己之外任何东西的奴隶。
也许,像我和那位女学生这样的人,在别人开来,得到的最多的回应就是,你想得太多了,你想那么多干嘛呢!
可问题是,我们真的想得多吗?还是你们想得少?
至少,我还有理想,至少,我还想给这个世界留点什么东西。我们终将走下死亡,我们终将一无所有,我们终将灰飞烟灭。
(七)
2012如果是真,并非是世界末日,其实,我们的世界末日早就来了,因为,我们的思想停止了。
那些坚持与大部分人的想法不一样的思想早就被围观谋杀了,这是何其无奈和可怜的现实和现实中的大部分人。
世界终将走向荒原,走向脆弱。
当物质的贪婪和精神的无所作为成为司空见惯的时候,当偏见和狭隘被膜拜的时候,当所有人都不关心利益之外其他事情的时候,当所有人开始以谈理想为耻的时候,当追求感官的享受和文化快餐成为一种常态的时候,当粗俗和肤浅成为娱乐导向的时候,当稍有个性和思想深度被党同伐异的时候,当所有严肃都被当作成不现实的时候,当一切追求都是在以理性为挡箭牌的时候,人之所以为人的依据就会荡然无存了。我们也就失去了作为万物灵长的高贵。
我们的灵魂居无定所,流离失散。我们成全了肉体和躯干,放逐了灵魂。慢慢的,我们成为了一直来自黑暗,飞向黑暗的无足鸟,永远无法驻足,无法安息。
(八)
天挺秀,悲春风。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驹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举头仰望兮空无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