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道
释迦牟尼说:“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我一直不明白其中所包含的禅意。人的心灵是从何时起就开始遭到尘世不同程度的污染,违心地去干一些不想干,也不应该干的事情呢?现在坐拥闲暇时间,我可以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了,也许可以从《楞严经》的这句话中去寻找答案。
在能俯瞰泸州全城,雄踞万里长江边的少鹤山顶上有所名叫沙湾中学的乡办初中,现在是泸州市江阳职业高中的分校。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曾经在那里犁田和打理花园十余年,它是我职业生涯的起点。近日回去走了一趟,虽然物是人非,但颇有《诗经》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情。还记得那时我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随着广播体操的音乐舒展腰身和四肢,闻鸡起舞的意境和心境兼备。由于采的花种都来自既粗犷又朴实;既贫穷又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埂和阡陌,这种精神富有的日子是某种生活的享受。打从七十年代末被绑上高考战车后,喧嚣着的车轮碾地声和残忍的刀刀见血就从未让我得到过片刻安宁。
四十多年前我摇着双桨,荡起生活之舟来到这里,开始了教书生涯。但这绝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事。“形左而实右”的风不近人情地把我挡在大学校门之外,要当翻译的梦也就这样随着这股风飘然而去了。沙湾中学开办之初是用两间大猪圈改建的教室,地面全是不规则的石板拼凑而成,顺着那根顶梁向两边铺开的青瓦屋顶一边长,一边短,长的那边是猪的活动区,短的那边就是饲养员的工作区域。长的那边的屋檐之矮,稍不注意就会碰撞头顶。修房造屋的人万万没有想到它还没有投入使用就变成了这块贫瘠土地上的最高学府,变成培育能为这块土地打扮未来的花朵的宝地。这两间教室随着时代的变迁早已作古,我们七个开校元老中有三位也和这两间教室一样堙没进了另一个世界,让人唏嘘不已。这儿只有那几株桂圆树旧貌依然,尽管年轮增添了几十圈,树皮已略显苍老斑驳,但枝干仍然那样遒劲,具有活力,宽厚的叶子依然四季长青。每年白露后,他们都要垂挂一串串让人一想着都要分泌唾液的桂圆,因为桂圆那份天然的甜味确实让人垂涎三尺。今天触景生情,不由吟哦起了毛主席的名句:“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听说人的脚印会在走过的路上留下痕迹,我在那几棵桂圆树下转悠了几圈,寻找了很久怎么一无所获呢?我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你本来不该走这条路,任你迈过万水千山,收获累累,你都只是滚滚红尘中的匆匆过客,你对往日的依恋只是一种单相思而已。回忆录都是伟人写的,我们不要自作多情地想给后人留下点什么。
在沙湾中学我虽然有点运气安然度过了大讲阶级斗争的年代,其实那些年我心情一直很沉重,特别是在那场长达十年的史无前例的革命中我痛苦彷徨。难道我就陪着这两间破旧的教室走完自己的一生吗?总觉得周围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丝光亮。一个刚过二十的高中毕业生在那里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让人哭笑不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无休止的批判和自我批判已经触及了我脆弱心理的底线。我经常坐在寝室门口那颗桂圆树下思考人生的很多严肃问题,恨和爱,死和生。曾怨恨苍天不公,不让我走入寻常百姓家;曾责怪父母看不清国民党已经渐显的颓势。想过明末崇祯皇帝在煤山痛彻肝肠的最后一天,想过那些嫔妃们被阉人蹬去脚下小凳后的一刹那,曾经一闪念差点成为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吊在那粗大树枝上的一具失去灵魂的身躯。
学校的食堂依然还在那个只有大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学校操场边,门口一块黑板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要费点劲才看得清楚的粉笔字,那是菜谱,看着它我仿佛又回到四十多年前。每逢春荒,学生们那一张张菜色的脸就在我眼前晃动,孩子们带来可怜的几粒米和陶制的小饭缸在学校蒸一顿午饭。然而他们吃的不是香喷喷的午饭,而是喝能照见人影的米汤。我和同事们经常是噙着泪水悄悄地把自己每月的定量口粮匀出来放在他们的饭缸里;还有学生在上学路上一路捋下还未成熟的胡豆、豌豆和着米一起蒸来充饥,可那是生产队集体所有呀,要是.....。这些可以让人掩面而泣的事多年来成了我现在教育学生的生动素材。
岁月的木犁就这样伴着一条忠诚的老牛在这一弯稻田里不知不觉地划过了四十七个年头。世事已变,我心依旧,扛着的那份自信,揣着的那份对这块土地的爱和当年一样,只是步履更加踏实稳健。
我知道是这里让我迈出了生活和事业的第一步,这种缱倦之情一直不能释怀。所以一有空就带着内人和孩子旧地重游,顶着特级教师的光环,大有衣锦还乡的幻觉。不管她们喜不喜欢,我都要滔滔不绝地倾倒出那些封存不了的记忆。她说我是祥林嫂,还戏谑问我:你的阿毛在哪里?唤出来给我们看看。我不屑反击,一笑置之。我就是要来这里吸收精神钙片,壮壮筋骨,好走过夕阳西下的光彩余生。
好些同事佩服我能全文背诵曹雪芹的传世之作《红楼梦》开篇的“好了歌”,好就是了,了就是好,把沧桑变化,岁月蹉跎,人心叵测,因果报应,家庭伦理说得那么鞭辟入里,其实我更喜欢曹雪芹借书中人物甄士隐之口的那首解读:“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是歌舞场......,”是那样文采飞扬,入木三分。这一生我还算走得明白,清点起来还算荦荦大端。但人生就是一本厚厚的书,有时你不得不承认,“甄士隐去,贾雨村言,”所蕴含的哲理。我也该歇下来好好反思很多还没有悟透的地方。那天去天仙洞一游,随便和在那里带发修行的几位女师傅聊上了。她们白天在那里经营一个茶座和取名为“青山居”的一家旅社,晚上就去附近的一座寺庙念经拜佛,参禅打坐。于是挑动了我心中的一些夙愿,我已经和天仙洞青山居的这几位佛教信徒有约,要是哪天我幡然醒悟,觉得凡缘已尽,一定会回到这凿壁而建的雅居面壁,明心见性,去掉自己心中的污染,在山风习习,林涛阵阵的夜晚和释迦牟尼进行心灵的对话。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或许那里将成为我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