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其人其事

我奶奶已是九十高龄的岁数了，一张老脸就像泡湿后忽然晒干的一页故纸，皱纹的挤压使她的脸明显短了许多。牙齿却经不起岁月的咀嚼，早早地完成了它的使命，一根根地被我奶奶扔到屋顶上或出水口里（我们农村有种习俗，上牙掉了扔进出水口，下牙掉了往房顶扔），本想给她重新装上一套假牙，医生说已无凭籍不装也罢，叮嘱家人平常膳食多吃腩烂的东西就行。然而奶奶思路清晰，耳聪眼明，甚至一餐还可以吃一大碗饭（比我这个快要跨越不惑之年的后辈还要吃得多），这算不算是生命的奇迹和人性的坚强？或是牙齿的缺陷，让她的其他器官宝刀未老，以此弥补，此消彼长！总之别人十来米远的正常谈话，她就是能听出八九不离十来。对于早已该淘汰的破旧衣服，她也能拿出绣花针来认认真真地一针一线进行缝缝补补。最可拍的是她那过于苛刻的节俭习惯，简直令人发指，破旧的木箱，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不再能用的犁铧、扁担、簸箕，她都一一把它们收进她住的房间里，以致“货”满为患，有时我们进去也仅有立锥之地，做点大的动作也是不再可能。以前，收破烂的来了，我和弟弟曾经偷偷地把奶奶房子里的一些废铜废铁卖去，结果被奶奶臭骂了一顿，自己还生了我们几天闷气。之后，我们再也不敢动她的东西。家里人也索性随她的性子，不再招她惹她，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再说她一把年纪了一辈子咸咸苦苦过来却不容易，也都乐意让着，好让她能舒舒服服安度晚年。还有隔夜的剩饭剩菜，她就是不肯扔掉，即使有些食物已经有点变味，她依然不听劝阻，热了就吃，却也很少见她闹肚子，或是艰难岁月的煎熬也许让人的胃也变得坚强了起来。

奶奶喜欢向我们反复絮叨她的陈年往事，或许人老之后很愿意活在记忆里。特别对她们这一代在苦难中熬过青春的人，如今享受到时代的安逸和安康，对她们年轻时遭受的苦更加刻骨铭心。奶奶是我曾祖父花钱买回来的童养媳，三岁开始在我家生活，十九岁那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那时正好日寇打到我们家乡，而当时我家的成年人也只剩下我爷爷、姑婆和奶奶三个人了，偌大的一个家族，在那个战争频盈和灾害连年的年代慢慢地人丁消失，家道没落，为了保住性命，奶奶只好拖儿带女躲进后山里，吃野菜，啃树皮，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原始社会。日寇被赶出国门后，国家百废待兴又遭受了罕见的自然灾害，公社集体生活并不好过，家家吃糠糍，顿顿是野菜唱主打清得见青天的稀粥。没有节育常识的奶奶，又接二连三的生了几个孩子，却有两个孩子在两三岁时不幸夭折，最终上苍留下我爸爸他们五个兄弟姐妹与奶奶苦熬岁月。为了养家糊口，奶奶起早贪黑干农活，抢公分，经常天眯眯早就要上山打柴火。姑婆出嫁后，爷爷经常被抽去修水库、建厂房，家里大小的事情几乎由奶奶一个人忙活，而我爸爸他们又都是“吃米虫”，分配给家里的口粮那里够吃，迫于生计，无论严寒酷暑，还是刮风下雨，奶奶经常与其他有类似情况的邻家婶母上山多割草，到生产队田地里挖残留下来的红薯根、木藕条，以补充口粮，勉强度日。

我奶奶是个目不识丁的典型农村妇女，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然而对于子女上学，在那个艰难的时境里，她确是有着超前的远见和不屈不挠的坚持，每个子女都送上了中学、大学，并且都被公社评选出来各自参加了工作，这倒让村里的老人和不少家庭羡慕，都说奶奶是个有眼光的人。其实我奶奶的想法很简单，只是希望她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不再受到她那么大的苦就行。

城里舒适生活奶奶却是不能适应，前些年我们硬拉奶奶到城里的三叔家和我那里住了一阵子，她却觉得很无聊，老觉得无所事事憋得慌，又没有拉家常的对象，不如农村生活有滋有味，没住几天，硬要我们带她回去了。奶奶的身板子还算硬朗，除了背有点驼，依然坚持自己浆洗自己的衣服，还要亲自下地干活，种些葱蒜什么的。只要她愿意，我们也乐意让她折腾折腾，尽管我们不指望她那地里能长出金宝银宝来，但毕竟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人，让她一刻离开了土地，就像鱼儿脱离了水面，却也难以活得安心和自在。再说到地里忙活忙活，对于老人的筋骨来说，也能起到强化的作用。奶奶除了平时在地里干些农活，其余时间总是喜欢到邻居家窜门，东家长西家短的说些陈年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回去村里看望她，她总会将村里发生的一些新闻旧事拿出来跟我们扯，尤其喜欢搬她那艰难的历史出来教育我们，甚至我们已经能够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讲述出来，但她依然不会放过每一个逮住我们的机会。前些年，我们大家庭带着奶奶去了我们那里的大明山和北海等景点看了看，她说这辈子还不知道有这么些好的地方。却也很奇怪，奶奶对车子一点也不过敏，一整天逛下来，精神还很矍铄，兴犹未尽的模样，一副孩子的样子。

奶奶对回南天最过敏，她总是担心她那箱子里的衣服发了霉，害得我们不得已买了台除湿机回去给她用，她还是放心不下，说那么丁点大的机器能顶个啥用，太阳一出来，她还是像蚂蚁一样，一件件把一箱子的衣服拿出来晾晒。

酷暑的时节，奶奶喜欢坐在我家大门的门槛旁，乘凉聊天，南面吹来的风，经过屋檐下，会有些许的凉气，那是最惬意不过的事情。我喜欢她那样悠闲地老去，像一帧发黄的老照片，虽然有着岁月的斑点，却让人有种怀旧的情结和思念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