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被风吹散的生命
我是在一个小村庄长大的,几乎可以用穷山僻壤来形容。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当然不会大声的高呼说以农民的儿子为荣,或许曾经自卑过,但至少现在不会,农民的儿子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称呼而已。
正月的时候,有一位祖辈的远房亲戚来看望我爷爷,我叫他叔公。爷爷已经九十岁了,耳朵有点背,聊天起来不太方便,叔公一个人坐着无聊,就拉着我聊起了家常。
他没聊起我另外一个叔公之前,我真的把那位叔公忘的一干二净,彻彻底底,就好象世界上没有他存在过一样,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的另外那位叔公姓钱,膝下无儿无女,有一个哥哥和一个侄儿。十二年前的一个寒冬腊月的深夜,他一头栽进了深山里的那片水库,再也没有起来,岸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被一双鞋子压着,凄烈的北风整整刮了一夜,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那鞋子下的衣服还在寒风中丝丝的哭泣,好象在期待着村民的目光。
只到第二天下午,村民们才知道他跳了水库,因为岸上摆着的衣服和鞋子确认就是他的。我是在放学回家后,父亲告诉我的,他给我讲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那时的他六十来岁年纪,没有受过任何的教育,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学了很久才学会写的,唯一的本领就是种地,但岁月的流逝,让他唯一的本领都失去了,孱弱的身体再也无力抗起那把犁耙。
强烈的求生欲望迫使他努力的设法活下去,终于东借借,西凑凑,攒齐了一千块钱,买了一头种猪,给养了母猪的家庭配种。在当时农村,养种猪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村民们投来的是一种鄙夷与冷笑。所以养种猪的人都是老弱病残的那种。
一个人在低落的时候,或许老天也不会眷顾,他的猪染上了病,打针,灌药,花了一大笔,却没挣几个钱,在这个当时几乎缺少竞争的行业里,他居然亏得身无分文。
眼看要年终了,总得买点年货吧。却苦于囊中羞涩,他在自己的卧室左徘徊,右徘徊,终于鼓起勇气敲开了哥哥的房间。兄弟间借几百元应该很容易的,但哥哥一口回绝说没有,他带上了门,默默的离开了。
回到卧室的他躺在了床上,但绝望使他无法入睡,爬起来,在房间里徘徊复徘徊,黑暗越来越深,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就象这永无止境的夜,长的就象一辈子。他点上了他那个木烟斗,深深的吸了几口。整个人好象突然轻松下来了,他长抒一口气,看了看老娘的照片,终于做下了一个决定。
三毛说,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他不想也无力承担任何责任,他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但同样,他也有活下去的权利。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求生的本能是他活着的唯一理由。他是如此的渺小和卑贱,或许在他看来他的生命还不如那头猪。当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之后,他选择了逃避,那位孤苦的老人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很多时候,我一直想着他做决定之前的那几个小时,在屋子里来回跺着的脚步,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那张绝望而布满皱纹的脸,一双痛哭过后而失去神采的双眼。悲痛着,怜惜着,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当我们口口声声说人人平等的时候,我们却连死亡都得不到平等,一个象蝼蚁一样的生命,悄悄的来了,悄悄的又走了,只留下了村民的一些残言碎语,最后连旁观者的口水也舍不得施舍了,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能,他坟上已经杂草从生,除了他哥哥,又有谁会记得他了。
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去痛恨过他这个哥哥,或许他有很多的不是,或许他在深的夜躲在房间里失声痛哭,懊悔不已。我无从得知,但这又是谁的错?
我那位叔公走了,再也不用烦恼人间的悲悲喜喜,高低贵贱。但活着的人,会怎样?
堕落,颓废,或者是乐观的面对,幸福的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