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独。夜深人静时,可有人听见我在哭;灯火阑珊处,可有人看见我跳舞。”
流浪是帆,漂泊是桨。餐风饮露,蝉唱秋歌的生活有时乏了,自不免把《白狐》的歌曲拿来做枕,睡个好梦。未知的远方和神秘的事物对流浪的人来说总是一种诱惑,而《白狐》如今正死死地吸引住了我。
老实说,在这之前我是个无神论者,根本不相信世上有鬼神狐仙。然而,缘于我的好友周泰清的一个故事,一个真实而又奇异的故事,让我渐渐的喜欢上这首歌,确信有白狐这种人与动物之间的异类。
那是在五年前的一个圆月之夜,我们俩被公司派往雪山林区值班。我们靠着火炉,喝着烧刀子,听着《白狐》音乐,他细细地给我讲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故事。
“妈妈说,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而是‘小玉’,会跑的时候更是整天拉着她的手要去找小玉,我那时候经常丢魂,每天都会做同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我在一座很大的雪山中,很大很大,四周是峡谷,和现在这座雪山差不多。我身穿状元袍,好像是位高中的状元,身边站着一个白衣丫鬟。
那丫鬟走到我身前一稽首,眼睛里满是泪珠:‘小玉本是山中小白狐,得蒙公子当年在猎人手下相救,恨不能立时相报。我修行千年方能变成人身,就是为了殷殷相许,报答君恩。今日公子金榜题名,前缘尽了,以一恩消一恨,望公子珍重。’
丫鬟再次深深稽首,礼罢退至雪山深处,翩翩起舞,但见皎皎月下,白衣胜雪,似梦似幻,舞到深处,丫鬟吱吱而鸣,声声凄然:‘能不能再为你跳一支舞,千年的修炼,寂寞伴着孤独,无人知晓。千年的等待,期翼和着悲喜,自心能知。’
明月当空,我喃喃而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夕阳、远山,青山高处,那一只白狐踏歌而舞,我也随着她一起翩翩:‘几世的寻觅,只为相逢时刻,你心我知。几世的期盼,化为轻盈舞步,从此相依。’
‘雪地里,换上一身白色衣妆。挥袖,移姿,飘飘衣袂。在这天地间,最后为你,旋旋而舞。’
‘雪地里,白衣旁,有个呆瓜和着你的节拍,在亦歌亦舞,那是我。千年的轮回,我却从来没明白你的情意。老天有眼,我终于有了为你伴舞的时刻。’
……
天天做同样的梦,梦里满脑都是小玉的姣容;梦醒时,千般寻找,可是哪有翩翩身影?
可惜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六岁那年一场大病,荡去了我所有幼年的记忆。
后来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我的人生一直都很顺利。
大学毕业后,我在现在这家外企做人事,老大不小,却一直没有谈过女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点渴望也没有。
在一次招聘会上,我对着一位应聘行政主管的白衣女孩愣住了,这女孩很面熟,尤其是那双聪明狡黠的大眼睛。
女孩也呆望着我,那眼神告诉我,她也好像认识我。
是谁呢?我绞尽脑汁。好像很熟悉,很亲密,就像是初恋情人。可是我没有谈过恋爱呀?
‘小玉!’她的名字一定叫小玉,我心里想着,忍不住脱口而出。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小玉是谁。
‘状元公子!’我浑身一震,就像遭到雷击一样。‘状元公子’,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和我有很深的渊源。我到底怎么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到大脑一阵晕眩,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迷迷糊糊中,我又做了以前常做的那个怪梦。我和一个叫小玉的女孩子在雪地里跳舞,然后小玉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吓得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看看周围,却是在病房里。‘小玉!小玉呢?’我还没有完全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问。
没有人理睬。我慢慢回忆发生过的一切: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情形依稀可见,做梦之前呢?我好像在面试,碰到一个应聘的女孩子,我喊她小玉,她喊我状元公子,然后我就晕倒了。
拍了拍脑袋,怎么这么乱?
我坐起来,四处打量,咦!应聘的那个女孩子就在我临床,正冲我微笑。
‘小玉!’我冲她喊道。
‘状元公子’她回复我。我们相视而笑。
‘你叫小玉?’我问她。
她摇摇头,‘状元公子?’
我摇摇头。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
‘你是不是有个朋友长得和我很象?’我问她。
‘好像有,却又记不起来。你呢?你一定认识一个叫小玉的女孩?’她说道。
‘好像有点渊源,’我说道:‘好像跟一只狐狸有关。’
‘狐狸?狐狸?’女孩木然的重复着这个词,好像搜索着一个遥远的回忆。
‘你叫什么名字?’我打破沉默。
‘江水寒!你呢?’
‘周泰清!你的名字很好听。’
……”
很美的故事,虽然很长,但我听得入了神。轻轻喝了口酒,问周泰清:“爱上她了吧?!”
“你怎么知道?”
“全写在你眼里了。”
借着炉中的火光,我看见周泰清的眼睛从未有过的明亮,那里有幸福,有甜蜜,有温柔,有兴奋。
这个故事感动得我几晚都没睡好。最后周泰清说要和江水寒去姑苏莫厘山过与世无争的逍遥生活。此后不久,我这位好朋友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二年前,周泰清忽然出现在我的梦里。他告诉我,他得了不治之症,已离开人世,可放心不下心爱的白狐。他在得病后就离开了白狐,没有告诉她真相,请求我代为照顾。于是,我决定去寻找这只通灵性的白狐。
我在周泰清托梦后就到了莫厘山。其时,春风刚刚登台亮相,蓝天也换了新的帷幕,山峰正举着一盏红日,在找寻石缝里偷偷萌发的新绿。
这山其实是个谷,有一幅迷人的山景。凹处有潭,常年秋波忽闪,逗得鱼虾在水草里结发。绕潭四周有松柏守护,满当当地一直占据到半山腰。这里,什么都有了,可我就是没有找到白狐。
莫厘山里竟然没有白狐?一时间,我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遗憾的事了。
即便是过去了许多年,我依然记得那天在雪山,清清楚楚地听见周泰清所讲的白狐故事。这里,竟然没有白狐?
忽然,仿佛在梦中,我就看见了一位女子。花苞年龄,赤脚散发,一身白衣在那风里飘逸,飘出了羞意,也飘出了妩媚。
她好奇地看着我,如同面对了一棵陌生的松柏:“飞叶兄?是从上海来的吧?”
我惊讶的点点头,你是如何知道我的?
她就笑了,说我言谈跟周泰清说的人相象。“飞叶兄,你认识周泰清么?他曾经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天天和我谈起你,还说你自称痴者,是个很有趣的人。而他却在一年前不声不响地走了。”
我百思不解的问:“正是他让我来这里的,周泰清说这里有一只修炼千年的白狐。”
她微微一笑:“其实他没有骗你,我的名字叫江水寒,原是只白狐。他是我的夫君。”
这时,我才知道,白狐原来是个这么美丽的绝代佳人。
白狐娓娓道出她和周泰清的故事——
我踩着诗经的涟漪翩翩而来,一剪秋水是我盈动的双眸,一曳飞云是我飘逸的羽裳。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白狐,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白狐,我是书生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我噙凝露清霜,坠在人间,落定成一个清灵纯澈的女子,食着人间烟火,生命在仙境与红尘之中淡淡而过,青春在莫厘山和雪山两地蹉跎。
原来周泰清口中的白狐竟是这么一个女人,一袭素衣飘飘冉起的会笑会跳的白狐。可她的眼里为何还蕴着深深的寂寞呢?
白狐说:直至有一天夫君的身影唤醒了我的记忆。原来我在圣经的千锤百炼下成精,一枝画笔却始终在我的心尖上素描着他的脸。原来百年的小妖千年的道行,就是为了与他相遇。可是他成了尊贵无比的状元,而我只是一只成人形的狐狸,狠狠心离开他,可心一直在淌血,整整五千年啊,什么苦什么难,我都不怕,终于等到了相会的那一天!可幸福的日子为何竟然是那样的短暂,他为何不等我,就这样狠心地去了?
我愕然了。
整整五千年啊,这是个什么概念。
看来,她的伤痛是再也不能愈合了。在这个莫厘山里,我只是一位匆匆的过客,无法抹平这旷古遥远的情觞。
我对白狐说:其实泰清早在年前已经离开人世了。
就在那一刹那,我看见白狐的笑容蓦然凝固,又迅速地淡出了。然后,她整个人如一片花瓣般向后飘去,飘去。我惊诧地扶起她时,天地间万物都已失了色。从此,鲜色的花瓣再也没有飘进我的世界。
这时,她喃喃的吟道:轻轻的,我走在雪地上,身躯上洁白的毛随风而动,我低头停留。雪地上只有我孤独的影子,轻轻的蜷缩着我的如雪白毛,靠在一片枯草下,静静的做了个梦,梦里有许多美丽的颜色。梦里,也有你。仰望远方,我如水的眼眸仍寻找着你的踪迹,希望此刻你能默默的注视着我翩翩如羽,希望此刻你能说我是世界上最清纯的妖狐。
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我衣袂飘飘要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一个人妩媚,只为你一个人绽放,哪怕情深缘浅,怅奈三生。
我呆呆地望着她,听着她如诗般的自白,看着她面色渐渐苍白,慢慢走向死亡,而我竟然感到束手无策。
我抱起她,在山谷里毫无目的的走,也许是潜意识里为她找一处清净所在。万一她真的走了,我该在她的墓碑上题什么字呢?
一个人只要立在天地间,就不可避免地在一本叫生活的书上刻下属于自己的痕。没有过多的留白,没有花哨的形容,欢乐悲痛也好,沮伤激昂也好,纵是真的题了字,又能印证什么呢?
山风盈袖,春日展颜。我的心却冷了下来。花瓣是经不得霜打的,蔫败了就意味着死亡。我抱着她慢慢地走,已不知该投向哪里,就像一片枯叶,早将命运丢弃在了秋风的漩涡里。
后来,我看见白狐艰难地笑了,可怜见的,她在我的怀中竟然灿灿地笑了。她说:飞叶兄,我可能要死了!我要去和我的夫君相会,祝福我吧!
我使劲地点头,拼命地关住闸门,不让泪水喷出来。可我能感觉到,白狐身上的热量正慢慢消散。我狂奔起来,天地都随之癫舞。我已是一只发了狂的兽,不再顾惜自己的鳞角,让泪水一泄千里。
是什么时候,我又转回了水潭呢?白狐的唇已干裂成了黄土,眼神也淡得像黎明前的月痕。她给了我最后一朵艰涩的微笑:“飞叶兄,死后,把我就丢这潭里吧,别埋!”
她眼睛里的光微弱地亮着。四周静得可怕,我心里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可是,火苗终于忽闪一下,熄灭了。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心跳都停止了。
感觉就像是心被剜去一块儿,一并浸进去。所以,我日后不断地来这儿找钥匙,试图拿走被锁住的那块心。那莫厘山就像一副透明的棺,我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袭白衣与那块心抱在一起。尽管我还会出外漂泊,出外游历,但实际上已成为一个扯线木偶,莫厘山成了扯线人,线儿一扯,就会立刻回来。回到白狐的身边。
我,已不再是我。
再见到莫厘山的时候,是在去年的冬天。天地萧索,大雪遮山,一派落寞。我带着一批白狐迷,唱着同一首《白狐》,来到了这里。
我看见一个披着瀑布般长发的人在跳舞。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这面前的场景。在这荒郊野地,山谷深处,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人在跳舞。那女子一袭白衣,像开在雪地里的一支野百合,像一只美丽的白狐翘着骄傲的尾巴。
可声音,是我熟悉的。只有白狐的笑声,才能让一切寒冰解冻。
“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海誓山盟都化做虚无。能不能为你再跳一支舞,只为你临别时的那一次回顾。你看衣袂飘飘衣袂飘飘,天长地久都化做虚无。”
我痴了,那美妙款款的舞姿不是白狐会是谁呢?
可是,白狐不是死了么?
起风了,天地朦胧。旧日的时光一下子涌现在面前。我看见白狐随着舞姿慢慢转过头来,在看见我的一刹那,她的笑容蓦然凝固,又迅速地淡出了。
然后,整个人如一片洁白花瓣向后飘去,飘去,突然就消失在山谷里。
真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我去扶它时,手里拿到的只是一袭白衣。
身后,只听得同来的白狐迷们一起在唱:
“我是一只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独。滚滚红尘里,谁又种下了爱的蛊;茫茫人海中,谁又喝下了爱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