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天平――写给杨老师

想来，童年的我并不若现在似的罕言寡语，倒很有些贫嘴贱舌的。那次课堂上，趁您向壁板书，我正得意地与邻座窃窃笑语，您霍地转过身，向我投来微愠，责备的目光：

“站起来！”

我惶恐地站起，头低到第二个纽扣间。

“看你！叽叽咕咕的，象个小尖嘴耗子!”

我至今想来尚感童心难测：那时，我，一个小学四年级的稚童，何以竟对这句并不算多么严厉而又稍带调侃的斥责那么难以接受。当时，我难过极了，委屈极了，昏头昏脑地坐下后，便趴在课桌上，任啥也听不见，耳畔只轰响着一个刺耳的声音：“小尖嘴耗子，小尖嘴耗子……”

“喂，下课了，呵，人不大，火气还不小呢。”

听口音，我就知道是您来到身边，接着，又觉得一只柔软的手轻拍着肩头。但这种抚慰不但没使我感动，却更刺激起我那混沌愚顽期的任性，我忽地立起，哭嚷起来：

“呜呜呜，老师骂人！谁是小尖嘴耗子？呜呜呜……”

您愣了一霎，继而便望着我咯咯咯地笑起来，象欣赏一幕蹩脚的滑稽表演似的，连那一双好看的细眉也笑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不久，您，来家访了。娉婷的身影，盈盈的眼波，娓娓的话语，立时，陋室溢采，蓬壁生辉。我却低头耷脑，紧张得心里嗵嗵跳，气也喘不匀。我真怕您当着姑母的面揭出那“小尖嘴耗子”的事，那么，您走后，我的一顿被饱打将难以逃脱。可您好象忘了那件事，终于没有提，却一味地夸我：这孩子很聪明的，成绩也不错……姑母听得喜笑颜开，我却在一旁啜泣不已，热泪涌淌。

“这孩子，怎么，病了吗？”姑母诧异地望着我。

是啊，茫然不知“小尖嘴耗子”事件的姑母怎能理解我那时胸中奔涌着的忏悔的情愫，感动的岩浆。

杨老师啊，无须什么说教，更不必什么表白，您用豁达的心，博深的爱，一下子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就是从那一刻起，您，尽管那么年轻，却在我心中耸立起圣母般的形象。

六年级时，正值饥谨年月。屋漏偏遭连夜雨，开学前，姑父去世，姑母终日忧伤，家里一片愁云惨雾，开学后我也没马上到学校上学。大约是开学两，三天后的一天下午，您又一次来到我的家里。

也许是因了一连多日的家里惨淡氛围的压抑而难过，也许是因了看到您亲切同情关爱的目光而感动，当时，我看到您，只喊了一声“杨老师……”，便无语哽咽。

您来前，就已经知道了我家里的情况，而且在那连肚子尚填不饱的年月里，上学便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以致那时的学校天天都有学生退学。所以，那天您用轻柔的语音宽慰了姑母几句后，便不无担心地劝说姑母，不管眼下再难，也不能让孩子退学，还说，如果缴学费真的有困难，您可以帮助解决，临走时，不管姑母怎么推让，您硬是把十二斤粮票放在了桌子上。

杨老师啊，您知道吗，您走后，一连好几天，姑母都常常抚摩着那粮票絮絮地叨念：“啧啧啧，好心人啊，世上少见……”

啊，十二斤粮票，薄如蝉翼，轻若鸿羽，放在今天，不屑一顾，可凡是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有谁能掂不出它沉甸甸的分量，丰富的内涵？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才豁然领悟了“教师”这一称号的崇高和圣洁，以至终生和它结下了难解之缘……

记得我还在六年级时，您从小学调进了小镇的初中。

幸运的是，在初中二年级里，您又教了我一年的语文。杨老师，您还记得吗，您在教我的那一年里，有好几次，您在课余时间把我叫到您的宿舍里，把一些文学书籍——现在我恍惚记得有马峰的《村仇》，《安徒生童话集》，杨朔的《东风第一枝》，《唐诗一百首》等——让我带回去看，并且有时我看完后您还让我谈对书中一些内容的认识和感受。从这些书籍里，我初步受到了文学的熏陶，领略了艺术瑰宝的奇妙。有谁能说，自升入初中后，我的数理成绩一直平平，而语文成绩却每每堪以自慰，不是由于您的这些书籍对我的影响呢？

还记得我上师范时，假期的一天，我去看您。那是一个寒凝大地，朔风肃杀的季节。校园里清冷寂寥，只有雪花儿伴着破碎的大字报的纸片儿旋飘。我听说，学校停课闹革命期间，您曾在家里组织起少数学生上课。为此，虽没被批斗，却也遭到大字报点名批判。那天，您见到我，显得那么高兴，但，谈起时局，谈起学校，却一时无语，神色黯然。更难忘记，那天，您从书橱里找出一本装桢古朴的簿子（那上面都是您平时写的诗文）让我翻看。其中有一首短短的小诗，令我读后像镂刻进了脑海里:

我的天平

我的心，

是一台平衡的天平，

一边盛着砝码，

一边盛着善良和真诚

每天晚上，

我检点自己的言行，

当其中那怕有了一点点的恶或伪，

天平，便失去了平衡；

心，也失去了宁静。

杨老师，光阴荏苒，岁月流淌，时空迢递，天隔一方，至今，离别您已经三十多年了，多少记忆中的纷纭往事，都如烟飘云散，独有从师于您的一些记忆片段，还有这一首小诗，却如铭心刻骨般，常萦心间。

啊，杨老师，愿世间为师者，愿世间每个人，都有您那样的一台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