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
王二是我家早年邻居,大号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因其行二,性情又极随和,人皆呼其王二。
王二其貌不扬,中等个儿,偏瘦,脸色黝黑,三十几岁尚未婚娶,与哥嫂住三间土坯房。哥嫂住东间,他住西间。中间作厨房,两家合用。
王二没上过学,但他会拉二胡,会唱几段梆子,京剧及一些民歌小调,且会自拉自唱。当然水平极平常,嗓音谙哑,有时也免不了有些跑调,但对当时水平更差且又极想学二胡的我来说,却是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曾有一段时日,我下午放了学就往王二家跑,跟他学会了拉“孟姜女”,“紫竹调”等小调和几段梆子,京剧小过门之类,还学会了京剧“甘露寺”中“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的一段,尽管其中有的音调并不十分准确,但记得初三时在班里的新年联欢会上,我大着胆子唱了一回,居然还获得了同学们一些也勉强算得上热烈的掌声。
王二老实,王二的哥更老实,可王二的嫂子却很邪乎。按说,王二就弟兄二人,王二又未成家,当嫂子的让王二干活回家来热汤热水地吃个现成饭,平日里帮王二浆浆洗洗,缝缝连连,原是应该的,可嫂子对王二不管不问,有时母鸡把鸡蛋下到院门外丢失了,嫂子还要敲山震虎地骂半天,疑心让王二偷了去。
但王二却心平气和,对哥嫂并无怨愆,每天干活,吃饭,睡觉,拉二胡。唱小调,日月如流,平平静静,从未和哥嫂争吵过。
一天,哥嫂都不在家,只三岁的小儿子在床上玩,想是孩子多日未沾荤腥,瞅着墙壁上年画里的大鲤鱼实在肥腴诱人,竟灵机一动,心智顿启,划着火柴,想把那鲤鱼烧熟来吃,却不料鲤鱼即刻化为灰烬,火苗顿时窜上屋顶,呼呼燃烧起来。适逢王二正在自家屋里歇乏,闻声忙窜将东间来,不顾火燎烟熏,先将吓得哇哇哭叫的小侄抱至屋外,又一边呼叫救火,一边冲进火势愈猛的屋里舍命般往外搬哥嫂的家具什物,等邻居赶来把火扑灭,哥嫂的东间已烧塌了屋顶。王二的衣裤被烧坏多处,左额也被屋顶烧落的一根木椽刮得皮破血流,青肿起一个大包。所幸不但小侄无伤,连哥嫂屋里的大部分箱柜被褥之类,也都被王二抢出无损。
火灾后,王二让哥嫂去自己的西间住,自己暂时住到我家的一个小棚子里,过了不几天,王二又帮哥嫂把屋子盖好。由此,嫂子对王二感恩戴德,让王二以后不要再自己起灶,不要再自己缝缝连连,这些活统由她包下。但王二对嫂子的好意却辞谢不敏,说自己习惯了,仍然自己做饭,自己浆洗缝连。
王二也常去我家玩,一次,我俩正很有兴致的连拉带唱,一个黄姓老妇和她女儿来串门和母亲唠嗑。我俩便只好停止拉唱,挤在炕头有一搭无一搭地扯闲篇。过了一会儿,那母女走了,母亲便自语似地叹息了一句:“唉,她黄大婶也够挠心的……”王二就忙问为啥,母亲说:“就挠心刚才她那闺女的婚事呗,长得算不上多俊,腿又有点瘸,都二十五,六了,高不成,低不就,当娘的不挠心吗?”王二听了,脸竟腾地红了,随即便嗫嚅着央母亲给他向黄家提提亲,母亲略显迟疑一下也便答应了。
王二走后,母亲颇显为难,说自己真不该守着王二多说话,让他缠上了,你想王二都三十六,七了,又黑又丑,家里又穷,人家老黄家闺女再不济,也不会愿意跟他啊。但王二却不知母亲为难,接连两天来我家更勤,有次还提来几斤苹果,并向母亲说自己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娶亲不愁。我那时也很为王二着急,便极力撺掇母亲去黄家试试。母亲也真去试了,结果也诚如所料,黄家不肯。王二得知后,着实消沉了好几天,不拉二胡,也不唱小调。
大约过了一年多,黄女仍未嫁出,却得了肺病痼疾,我曾在街上见过黄女两次,面颊苍黄瘦削,颧骨凸突,走路摇摇晃晃,一副病秧子状。再后来,便整日病卧床榻,医药不断。忽一日,黄母来我家,央母亲向王二旧事重提,愿把女儿嫁于王二,说是家里值钱的东西已变卖罄尽,再无力给女儿治病,又听人讲大喜冲灾,女儿的病经这喜庆的婚事一冲,或许能好。这回母亲又犯了难:现在的情势已不同一年前,黄女的病已到这种地步,这会儿只怕王二不肯。但母亲终架不住黄母一再央告,也就去给王二说了,不想王二竟爽快地一口应允。接下来,两家便紧急张罗筹办喜事。三,五天后,在劈啪震响的鞭炮声中,一辆马车拉了黄女至王二家。那天,王二也穿戴得衣帽齐整,办了几桌喜酒,院里院外颇有些热闹光景。
不料,两天后,黄女便溘然逝去。王二给黄女办丧仍极认真,买了副好棺,一路扶棺哀恸,凄凄惨惨送到墓地。
街坊提起此事,大多为王二嗟惋叹息,也有人笑他太痴:花若多钱,办如此冤憨之事。连母亲也觉对王二负疚,说真不该应黄母之请,与王二说合。
但王二却似乎并无任何怨尤,伤感沉寂一段时日后,仍拉二胡,唱小调,而且不独逢年过节,平时也常带礼物去看望黄母,以岳母事之,执礼甚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