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来的养蜂人
广袤的华北大平原上,在我家乡一带,那里没有茂密的森林,甚至连成片的树林也不多见。假如远远看见一片茂盛的林子,那么走近之后,十有八九你会发现那竟会全是枣树。的确,在那里,能够于最贫瘠的荒地上生长,在近似野生的状态下繁衍生息,却又带给人们丰盛果实的,也只有枣树。正是这种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树,让我们所居住的小村庄,在那一年,迎来了一队远方的客人。
时间大约是一九七八年,我正上小学。夏季的一个清晨,我在村西的大路边玩耍,忽然看见一辆卡车远远地开过来,这可是乡下很少见到的玩意。没想到那汽车就在离我不远处停下来,我于是跑去看热闹。只见卡车的后厢高高地装满了货物,并且全都用帆布蒙着,但不知为何,外面却乱飞着些蜜蜂。这时候,车上下来几个人,边活动手脚边察看周围环境。其中一个矮瘦的白发老头和一个红脸膛瘦高个儿中年人在路边蹲下来,随手拔下一棵野苜蓿,指着那正在开放的蓝色花串儿,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我更觉奇怪,因为他们的话我一点儿也听不懂。此时,一些没事的村里人也围拢来看热闹,那个红脸膛瘦高个儿便走过来,操着一口我们能勉强听懂的侉音,比划着问了些事情。最终,人们弄明白他是要找村领导。于是,立即有几个孩子自告奋勇地领他去了。
可能是这些叽里呱啦的外乡人也引起了村支书的好奇,很快,他便跟在那年轻人和孩子们的后面,亲自来村头察看这些客人的行头。通过与支书的谈话,围拢在周围的人们也渐渐了解了原委。原来,这是一队从福建来的养蜂人,常年养蜂采蜜游弋在外,因为此时正是枣树开花时节,他们为采枣花蜜才来到这里,现在找村支书,是想要一处落脚的地方。这时上学的时间到了,我只好离开。边走边心里想,也不知他们能不能在这里驻下。
中午放学回家,一进院子我便大吃一惊。院子里,在我家那排高大的枣树下,排列着许多木箱(蜂箱),而且还搭了帐篷。早晨我见过的那些养蜂人,这时正在箱子间忙碌着。原来,村支书考虑到我家住村西头,与村外的枣林仅一路之隔,况且家里院墙也已倒塌多年,父亲和姐姐们又都长年在外,所以就把养蜂人安排在这里,也算是给我们看家做伴。喜欢热闹本是孩子的天性,我当时的兴奋劲儿可想而知。母亲自然也很高兴,有这么多人住在自家院子里,起码可以在夜里给我们壮壮胆吧!
养蜂这种营生在我们那里很少见,不但孩子,连大人们也颇觉新鲜。于是每天收工后,参观者也就便纷至沓来,一时间,我们的院子就成了村中最热闹的地方。
那个年代,在闭塞的北方农村,这些来自几千公里之外、操着南方口音的“蛮子”,对于村里人而言,其“神奇”程度决不亚于外国人。关于他们的一举一动,村里人都饶有兴致,就连吃饭,也总要有几个孩子守在旁边观看。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孩子甚至来参观的大人们,都以能够学说一两句为能事。大概因为学得不像,便常常会引得养蜂人哈哈大笑,人们就不明就里地也跟着笑一阵。当然,观察养蜂人的一举一动,我才是真正的近水楼台先得月,这让小伙伴们很羡慕。
养蜂人很友好,但对于我们的问话,大多时候只是点一点头或者笑一笑,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忙碌。好像一天到晚,他们总也忙不完的工作就只是整理蜂房:把那些密密麻麻爬满蜜蜂的长方形木格子倒来倒去,一点儿都不怕被蜇到。
通过接触,我们知道了那个白发老人是他们的头儿,而那个红脸瘦高个也是管事的,大概因北方话说得较好,一般“对外”的事情都由他来联系。其余四、五个都是年轻人,好像还有一个半大小伙儿,现在印象不深了。
最让人觉得新奇的,当数他们的生活习惯。首先,养蜂人只睡竹榻。有一次下大雨,在母亲力劝之下,他们才临时搬到一间空屋里,但仍将竹榻搁在炕上睡觉,据说在其家乡从来就没有过火炕。其次,他们只吃大米饭,对于村里人好心送给他们的玉米饼子、窝头之类丝毫不感兴趣,说是吃不下去。这倒也罢了,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用来煮大米饭的铝盆,竟然也同时被用作在每天早上洗脸和晚上洗脚!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笑料。尽管那时候人们还都很穷,但对于洗脸洗脚和做饭的器皿还是分得很清的。由此,便引来了更多的参观者。也有人直接去问,而从瘦高个中年人那里得到的回答是:“还不是一样的吗?你们的庄稼,”他指一指不远处的庄稼地,“不也是用粪作肥料种出来的吗?”每当有人问起,回答总是一样。到后来干脆就只笑一笑,然后低下头自顾工作或者吃饭。可能是语言不通的缘故,他们好像总是尽量减少与村里人交谈。
在好奇心方面,我自然也不会比别人差,兼之以房东的身份,我更可以随意地近距离观察,甚至去他们硬邦邦的竹榻上躺上一会儿。有一次,我飞跑着去告诉母亲,那些养蜂人竟然在吃“蜂儿子”(蜂蛹)!我分明看到,那些白胖胖的“虫子”被盛在一只瓷碗里,好像是用开水烫过的。而且那个白发老头儿一边品尝,还一边招呼,作出让我也去吃的手势,这可绝对让我吃惊非小!现在想来,蜂蛹应该算得上高蛋白营养食品,但在当时,我却觉得吃蜂蛹和吃蛆虫一样,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当然,那时我也更不会知道,世上其实早就已经有人,将蛆称作“肉芽”来吃过了。
一天中午,瘦高个来到我们的屋里,用手扯着湿漉漉的头发,边说边比划着。最终母亲弄明白他是去了村西水渠里洗澡,却不知为何,头发打上肥皂后便都粘在一起。母亲笑着告诉他那渠里是死水,盐碱太重,可能是由于他所用肥皂的原因,使头发粘住了。于是拿来一袋洗衣粉,让他去洗一下试试。果然,不一会儿,年轻人就高高兴兴地把洗衣粉还了回来。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家院子便成了乐园。孩子们成群结伙地到来,或一步不离地看养蜂人侍弄蜜蜂,或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玩跳房子,或者干脆追逐打闹,这当然是由于受养蜂人吸引的缘故,人们这种对于我家院子的特别关注,也使得我极为自豪。
一次,小伙伴小库儿拿一把掉了底的破砂勺扣在头上,后面的把手活像撅着个小辫子,却偏偏又不给我玩。结果被我追得满院跑,直到最后把砂勺摔碎,两人因此打了起来,养蜂人也就边拉架边看着我们笑。还有一个从不和我们玩的大孩子,在那一段时间也经常来。一连好几天,他拿了一只老辈子人使用的火镰,用一块黑色的火石“嚓嚓”地打出火星儿,向人们卖弄他的“宝物”,当然也包括向那些养蜂人。大人们晚饭后也有过来的,坐在院子里闲聊,大概也是想顺便满足一下好奇心。
总之,在人们的关注程度上,养蜂人所享受的是“村级的外宾待遇”。而他们的到来,也给我们这个偏僻的小村庄带来了新奇,更给我们这个两口之家带来欢乐,带来了莫大的安全感——我们的家坐落在村边,是一幢近百年的老宅,由于没有劳力,已倒塌的院墙一直没有重新建起来。养蜂人到来后,晚上我们便尽可以非常放心地大开着窗子睡觉,甚至可以不必关门,这种安全感的确是前所未有的。
记忆里,养蜂人好像在我家呆了很久,因为有那么多关于他们的趣事。比如那个白发老头儿有一次被蜜蜂蜇了眼皮,一只眼睛肿成铃铛一样;又如一个小伙伴因为吃了蒜的缘故,被几只蜜蜂同时追逐蜇咬;还有我的手指,某个早晨醒来时,发现肿了一圈儿,原来是不知何时被蜂蜇了……凡此种种。在那个与今天相比,可以说完全没有娱乐的年代,那个平静如水的小村庄,养蜂人所带给的新奇与欢乐、自豪和满足,在我幼小心灵中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二十几年后的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些人、那些事。但据母亲回忆,他们的停留,其实只有大约半月时间。我想母亲说的是对的,因为枣树的花期也不过如此长短。
养蜂人终于开始收拾东西。
一个清晨,当我醒来时,发现院子里围了好些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正在割蜜,用他们的话叫“摇蜜”:已清掉蜜蜂的蜂房,被搁置在大铁桶内的支架上,养蜂人摇动把手,桶内的蜂房便飞速旋转起来,蜜汁也就被甩在桶璧上,再顺桶壁流到桶底,如此一次次地摇。正在我聚精会神的时候,恰巧有一只没被清走的蜜蜂,在桶里弄得晕头转向,一出来便在我的手臂上蜇了一下,这应该是个最后的留念吧!
晚上,瘦高个养蜂人来到我家屋里,道谢并送给我们一瓶蜂蜜。那蜜的颜色是深褐黑色,略有些红,很稀,并不像平时我们在商店里所买到的蜂蜜那样,呈现出粘稠状和金黄色。我想,那应该是最纯的蜜吧。
第二天一早,养蜂人便开始装车,等到中午我放学回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的,我的心里也就同样空荡荡着,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无聊地在院子里闲逛,忽然发现有上百只蜜蜂,大约是一早出去采蜜,没有跟上远去的蜂群,如今只得聚集在一棵小桃树的枝干上,拥簇成一团。这些失离蜂群,绝望了的掉队者,就那样紧紧地簇拥在一起,绝不再飞动。
几天后,我发现它们还都在那里拥簇着,已经干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