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回忆录

早些天整理书柜的时候，翻出来一个笔记本，黑色的外壳，如此的熟悉，但又让我如此的不能平静，这段珍藏在心里的伤感，一直没有勇气去翻开那一页，许久，许久。

这是父亲的一本回忆录，翻开第一页，“此情可待成追忆”，草草的落在纸上，布满了整一页，我太理解父亲写下这句诗的份量，一位未老将老的丈夫，承载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痛。

母亲走的那年才四十八岁。那年，父亲也四十八。生命无常，欢喜与悲伤就在一瞬间被颠覆，不幸来得是如此突然，命运如此的残酷与无情，但能怎样，痛哭，痛哭，还是痛哭。那段世界末日的日子里，我知道有人比我更难熬，有人更需要勇气去面对，这不是梦，或许我们曾经以为它只是一个梦。

父亲的回忆录里有这么一段----“家庭和睦，邻里融洽，尊重老人，爱护小孩，我们一生都光明磊落，你是一个好人，几十年来，你任劳任怨，照顾丈夫，赡养老人，抚养孩子，吃尽了人间的酸酸苦苦，却还没来得及享受片刻的酣甜，请原谅我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请原谅我没有给你荣华富贵，我是真的舍不得你，舍不得，于我，你就是那一轮红日，太阳的陨落，月亮也就变成一片死气沉沉，或许，不久，我将随你而去。为什么好人却得不到善终，我只恨苍天无眼”

那段日子，我能想象得到，白天，父亲还得在他的学生面前强颜欢笑，晚上踏进那空荡的卧房，悲伤，寂寞，失落占据了他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只能在酒精里麻醉自己，只能在深夜里独自流泪，只能在文字里找回生命的救赎,只能在悲痛里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只能在迷茫里痛骂上天的不公。父亲老了，老了，只在一夜之间，两鬓斑斑，黯然失神，满目疮痍,一介灵魂已随着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消沉，灵魂已死，谁能救赎。终于，父亲每况日下的精神状态已无力工作，只能内退。未到退休年龄却过着退休的生活，日日夜夜，那种度日如年的生活，需要怎样的勇气去坚持。那段时间，我很担心父亲会想不开，把他接过来跟我一起住，但还不到一个月，他坚持要回去，他说他离不开那个村庄，他离不开母亲，哪怕是一座孤坟，也想每天去看看，他说他会好好的活下去。

父亲回到了村庄，时间终于让悲伤慢慢融化，父亲的生活看似也慢慢回归正轨。种菜，养花，植树，写字，一切都慢慢好起来。有一天，我接到父亲一个朋友的电话，说想给父亲再找个伴，问我同意不。我说，这是父亲自己的事情，我没有理由和权利干涉的，只要父亲愿意，做任何事情我都没有意见，但我觉得父亲是不会同意的。果然，父亲一口回绝了，他的心里，深埋着一个人，无论生或死，健康或疾病，他都不会也不能抛弃她，那就是母亲。父亲依旧，但他已学会面对，他正以自己的方式处理着自己的悲伤。

命运就是一个大的玩笑家，两年后的一天，父亲给了我一个电话，说身体不大对，要我陪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父亲癌症晚期，走向了跟母亲的同一条路。那天，我躲在医院楼梯的一角尽情的痛哭。没有把结果告诉父亲，我怕他承受不住，只是说身体发炎，吃点药就好。

不能，不能让父亲也这样走了，我辞去了工作，翻遍了图书管所有关于癌症的书籍，我需要拯救这位老人的生命，这段艰难挺过来的生命。

在很多个日日夜夜的挣扎里，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告诉了父亲的病情。因为，我知道，父亲有权利知道。那段日子，我只能给父亲读一个个抗癌的伟大事迹来激励他顽强的活下去。我知道，父亲不怕死，但也不想死，这两年走下来是如此的不易，他还想再走一程。

一切的努力终将付之一炬，春夏秋冬，生老病死，父亲终没逃脱自然的法则，父亲去了，紧跟着母亲的脚步，没有欢喜，没有悲伤，平静的离我而去。留下我在悲伤与黑暗中独自前行。

几天后，在整理父亲的遗物中，我找到了这个笔记本，纯黑的外壳，有如父亲的独自徘徊的那些日子，黑暗，但总会找到那个光明的出口。

在深的夜，我枕在案头，一遍一遍的读着父亲的笔记，与其说是回忆录，不如说是在笔间行走的一段感情，一部童话，童话里，只有两个人，父亲、母亲，从相逢，相知，到相爱，几十年来，点点滴滴，每一个生活的细节都是一首感人的情歌，每一个平凡的瞬间都是一个甜蜜的童话，每一份生活的酸甜都是一部不朽的诗篇。

好想给父亲的笔记续写一段未来，在这段续里，有一对相濡以沫的恋人，驾鹤仙游。“蓬莱宫中日月长”，这段爱会依着蓬莱而万古长青，这段情会依着蓬莱而绵绵万年。我们悄悄的走了/来到了一个地方/世界的尽头直达天堂/那里没有车来车往/那里没有生老病死/那里没有高低贵贱/那里没有邪恶/那里种着一颗栀子树/树的花香飘在每个角落/不要悲伤/因为我们在天堂的一角。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很多年来，都不敢去触碰这段记忆，更不敢用文字来祭奠。但我知道，死亡是人生最好的老师，它关闭了一扇窗口的同时又打开了另一扇窗口。生命也许脆弱，但让我们如此珍惜和回味，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因为我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