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心内的一首歌

今年夏天，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又见到了张扬。已是五年过去了，他却一点儿都没变，短碎发、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淡棕色运动鞋，完全一副中学生的打扮，安静的谈吐下依然透露着一种超然世外的儒雅气质，浓郁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挡都挡不住。对于已经人老珠黄的我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刺激。

“你小子装什么纯情啊？”刚见面我就照着后背给了他一拳。

“谁装了？”他皱了皱眉，似乎很有些无奈地对我说，“林萱，我说你这老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别整天没大没小的，快叫哥。”

“想得美，少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虽然张扬大我一岁，之前总是妹妹长妹妹短地称呼我，但我从未叫过他一声哥，不知怎么的，打心底里不愿意。

“随你随你，谁叫你是我妹子呢。”张扬一脸温情地笑了，笑容里满是宠溺的味道，“丫头，这几年过得还好吧？”

“拜托，别整得那么酸溜溜的。”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随即说道，“不跟你小子闲扯了，大快朵颐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老娘我要入座了。”说完我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屋，身后传来张扬那略带痞子气的微笑声，熟悉得让我心疼。

其实不过九点多钟，多数人都还没有到，哪来什么“大快朵颐的时刻”，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会儿。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再次面对张扬，我还是无法做到波澜不惊，听着他问的那句“丫头，这几年过得还好吧”，我真的有种想哭的冲动。

怎能波澜不惊呢？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最深处，想抹都抹不去。

1

那年我正读高一，还是一十六岁不谙世事的纯情小女生，整日里做着王子公主的黄粱美梦，热衷于一切煽情的韩剧和言情小说，看着其间山盟海誓的男女主人公爱得死去活来，我那感动的眼泪水便会毫不犹豫地夺眶而出，有时也会费尽心思地搜集自己喜欢的某个帅气男明星的八卦新闻，花痴得不行，无数个失眠的午夜里，我曾无数次一脸虔诚地祈求过上天掉下一英气逼人的帅哥把自己给砸死吧，结果第二天醒来便会看到泛滥如注的口水结结实实地湿透了大半个枕头。

当时和我同桌的女生W是一中规中矩的好学生，属于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添砖加瓦大部队当中的一分子，针对我这朵行将萎谢的明日黄花，她曾无数次语重心长甚至声泪俱下地做过不少情真意切的思想工作，说什么做为一名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义无反顾地抛下儿女情长努力学习科学文化知识，说什么做为一名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时刻把党和人民的教诲牢记心中努力为四化建设做贡献，说什么做为一名社会主义事业的接班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良心可不能让狗给吃了，边说边捶胸顿足手舞足蹈唾沫星乱飞，那阵势甚是激情昂扬。

不得不承认，一时间，我被她惊天地泣鬼神的精彩演讲给感染了，起初的确收敛了不少，一段时间里曾痛下决心洗心革面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一名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方向奋勇前进。可没过多久，我那钢铁般的坚韧意志便迅速软化掉了，曾经的种种劣迹不仅无一例外地继续呈现，而且大有严重恶化的趋势。我开始有事儿没事儿便手持一粉红色小镜子，左看看右瞧瞧，如若发现哪怕一颗蓄势待发的潜力型小痘痘，也会痛哭半天惊叫连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牙舞爪地将其扼杀在摇篮里。除却此般大规模的猎捕行动之外，我还广布天罗地网通过电视网络等一切便利渠道搜寻物美价廉的化妆品，然后经过一番缜密的比较推敲，挑选出最适合自己的那款，如此严谨的科学态度实是可歌可泣。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爱国志士W坚决和我这个不思进取的阶级敌人划清了界限，某日，她一边拿出小刀咬牙切齿地划下一条清晰的“三八线”，一边歇斯底里沉痛万分地对我说：孺子不可教也。去他妈的孺子，去他妈的社会主义接班人，老娘不稀罕。此次我丝毫没被她坚定的爱国立场所打动，心里冷笑两声雷打不动地继续自己伟大的美容事业。如你所料，此时此刻，那个令人魂牵梦萦如痴如醉帅到掉渣的张扬出现了。

2

众所周知，学校食堂是许多浪漫爱情故事滋生繁衍的肥沃土壤，我和张扬也不例外。某天中午，正当我和往常一样默默无闻地埋首于狼吞虎咽山吞海喝之际，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苟延残喘的嘻笑声，显然是自控技术不到家不小心走了音。胆敢嘲笑老娘！我心中那些蠢蠢欲动的小火苗顿时腾腾腾蹿了出来，一个霹雳神拳挥过去，眼看就要和对方清秀的眉心进行第一次亲密接触，我连忙一个急刹车把手收了回来，瞬间换作化骨绵掌热情似火地和对方的手纠结缠绵在一起。

“你好……你好。”虽然平时我总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但见了帅哥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结结巴巴起来，同时脸上绯红一片。

“好……好。”大概张扬被我这阵势给吓到了，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被我握住的那只手不安分地直打颤。想来也是，哪有势不两立的敌人冲自己握手问好的呢，所谓“糖衣炮弹”，美好的表面下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你的笑声真好听。”他这么一紧张，我更加手足无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话完全不着地方。

“谢……谢。”张扬迅速羞红了脸，连忙垂下头下意识地摸摸后脑勺，一副愧疚难当的样子。

谈话进行到这儿就再也继续不下去了，气氛一时间变得万分尴尬，如同参加一大型考试临时怯场那般，大脑空白一片，搜肠刮肚半天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们两个就这么紧张兮兮地四目相对了足足两分钟，估计连对方脸上有几点麻子几颗痦子都一清二楚的时候（其实张扬脸上啥玩意儿没有，丫就一货真价实的小白脸，皮肤好得不得了），张扬忽然抽出手干咳了两声说道：“同学，如果没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再见。”

等我反应过来要接话时张扬已经不在眼前了，对面的饭菜只吃了一半，看来这小子是抱着防患于未然的心态逃走的。我五迷三道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直流口水，想起《大话西游》里的那句话：跑都跑得那么帅，直后悔没有把他留下好好聊一聊，此等人间尤物就算做不成如胶似漆的小情人，做做朋友也是好的。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里，我毫无悬念地患上了江湖上传说已久的相思病，茶饭不思、发呆、失眠等等所有标志性症状一一呈现。那句俗话怎么说的来着，“你在身边，你是一切，你不在身边，一切是你”，相信所有害过单相思的少男少女们都曾深有体会，那种甜蜜而忧伤的复杂滋味，六神无主的恍惚状态，怎一个苦字了得？

在那些无需上课的闲暇时间里，我曾发了疯一样地四处打探张扬的消息，抱着和他惊鸿一瞥擦肩而过的浪漫心态，有事儿没事儿便在校园里四处溜达，一时间，除了男厕所之外，几乎所有地方都留下了我那风尘仆仆兢兢业业的脚印，可结果仍然一无所获，连他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正当我寻思着要不要撕下脸皮贴张寻人启事的时候，张扬又在食堂出现了。那天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纤尘未染的样子看起来要多白马王子有多白马王子，真他妈好看。心旌荡漾的我陶醉在其中的同时，早已整装待发地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他刚把书包放在座位上转身去打饭时，我便忍痛割爱连忙将吃到一半的饭菜放下，以豹的速度熊的力量冲过去将那包给顺手牵羊了，之后，如同所有专业窃贼一样，我灰溜溜地“畏罪潜逃”了。

当然，我并不会逃太远，万一这小子找不到破罐子破摔自甘倒霉的话，岂不落得个得不偿失？因此，我便索性拎着他那包倚在食堂门外气定神闲悠哉悠哉地守株待兔，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我爱你你爱我的小调调。果不其然，约莫十分钟后，张扬惊慌失措东张西望地从里面冲了出来，我一看时机到了，赶紧照着走街串巷卖豆腐那老妈子的样儿，佯装拾金不昧正经八百地吆喝起来：谁丢包了没有？谁丢包了没有？我在食堂捡到一黑色书包。

张扬循声望来，一看到是我，整张脸顿时都绿了，他强颜欢笑地结巴着对我说：“真……真巧啊，同学，我们又……又见面了。”

“敢情我是那祸害人间的妖魔鬼怪怎么地，把你吓成这样。”我佯装轻松，其实心里也没底，一面将包递给他一面说道，“喏，这就是我在座位上捡来的你那书包。”

“哦，捡得好，捡得好，谢谢。”张扬接过书包，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这么一笑，我顿时脸红了，方知自己刚才说漏了嘴，但依然大义凛然地正色道：“你小子笑屁呀？我捡了你的包，还不赶紧请客撮一顿表示表示。”

“那好吧，再次碰面也算是咱们有缘，在哪儿吃你说吧。”张扬一脸的男子汉气概，拍拍胸脯道。

“也不麻烦了，就在学校对过的肯德基凑合一顿得了。”我叹了口气做一脸委屈状，意在自己并没有狮子大开口。

张扬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咬咬牙说道：“好吧。”

得到令自己满意的答复后，我只管自告奋勇地带头朝外面走，一瞬间似乎整个人都掉进了蜜罐里，那般心醉神迷。说句实在话，那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去肯德基吃东西，当时，肯德基在我们小县城还是一新生事物，火得要命。在此之前，对于那片地儿我曾日思夜想蠢蠢欲动过无数次，终因零用钱不够只好作罢，这下好不容易逮到一机会，我自然会完完全全地敞开肚皮大吃一顿，绝不辜负自己数日来垂涎三尺的殷切期望。

正所谓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差距的，当我乐陶陶地坐在肯德基里准备大快朵颐的当儿，猛然发觉自己已在食堂吃了个半饱，这下想吐也吐不出来了，真他妈后悔。不过这样也好，矜持一点，再矜持一点，省得自己那大喇喇的假小子形象原形毕露，现如今帅哥不都是喜欢淑女的么？张扬看我吃得慢条斯理，还真以为我是一山珍海味吃惯了的千金小姐，连连向我表达他诚恳的歉意，并允诺下次带足了钱一定请我去高档饭店。听到他这句话我顿时乐开了花，由此便打开了自己聒噪无比的话匣子，一句一个哥们地和他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竭力维持的淑女形象一时间面目全非。

就是在这次吃饭的当儿，我和张扬按部就班地自报了家门，彼此才算真正认识。虽然我们同级，但他却是八班的，教室位于三楼，并且丫是一养尊处优的走读生，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他妈吃一次食堂，体验一把下层人民含辛茹苦的生活做为自己宝贵的人生阅历，难怪之前我那疲于奔命的寻找一无所获。

3

看过上百部偶像剧研究过上千部言情小说的我，算得上一货真价实根正苗红的情场高手，满脑子丰富的理论知识，对于男女之间那些缠缠绵绵的小伎俩可谓一清二楚。跟张扬熟识以后，为在将来某日荣登张夫人金碧辉煌之宝座，我私下心思缜密地展开了一系列严谨的计划立志套牢他。

首先是制造绯闻。所谓舆论的力量是伟大的，张扬这小子喜欢我自然很好，就算不喜欢，在铺天盖地层出不穷的议论声里，我就不信他一青春正在的大小伙子不会春心荡漾那么几下。在爱情这笔糊涂账里，弄假成真将错就错的事不在少数，话说回来，感情这档子事儿，是非对错谁又能说得清呢？

计划明了以后，说干就干。我开始下意识地利用一切课余时间有事儿没事儿便朝三楼跑，甚至于短短的课间十分钟也不会放过，一路上声如洪钟地呐喊着张扬的名字，片刻也不消停，那风风火火的阵势八成连整座楼都能感觉得到。到达八班门口，为引起广大民众的注意，我通常总会踮起脚尖朝教室里漫天撒网般地张望一番，然后佯装没有找到流露出一副灰心丧气的颓败模样，紧张兮兮焦急万分地询问前排的学生张扬的所在。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么几次下来，果然收到了不错的效果。此后只要我往八班门口那儿一站，不等开口便有人嘻嘻哈哈地去叫他了，眼睛里满是洞察天机般的暧昧神色。此时此刻，张扬每次走出教室的时候，一张脸便会羞得通红，抓耳挠腮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起来有意思极了，为了配合这般浪漫的气氛，我通常总会假意羞怯地埋下头去，异常淑女地死命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等不及我实施下一个计划，日子久了，我们便顺理成章般地走到了一起，彼此哥哥长妹妹短地叫了起来——不对，是张扬一厢情愿万般宠溺地叫起了我妹妹，我可从未叫过他一声哥。和W一样，张扬这小子也是一立志为社会主义事业做贡献的爱国青年，不过丫激情燃烧得尚不如人家那么猛烈，读圣贤书的同时两耳暗地里还是会闻窗外事的，尤其自和我熟识以来，他开始实践“百闻不如一见”的科学精神，课余时间里，一双脚风尘仆仆任劳任怨地踏遍了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我们经常溜达的地儿一共有三个：新华书店——可以买到我喜欢的小说、沃尔玛——可以买到我爱吃的零食、爱书人——可以买到我钟情的CD。做为一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付款这事儿自然而然也就光荣地落在了张扬身上，你看他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大手一挥刷刷数钱的样子，别提有多帅了。想来谈恋爱这档子事儿真他妈爽，打情骂俏眉来眼去的同时还能斩获那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难怪世间这么多痴男怨女们情愿整天卿卿我我地厮混在一起，惊天地泣鬼神的誓言讲得也是一个比一个响亮。

我很喜欢的女作家张小娴说过这么一句话：爱情使人忘记时间，如今想来，真他妈是一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不知不觉间，伴随着一场鹅毛大雪的飘然而至，高一那年的圣诞节眼看就要来临了，到处充斥着一派喜气洋洋和乐融融的热闹景象，身处其间的你想不动容都难。我一面在心底里忿忿不平地痛斥着国人大张旗鼓地崇洋媚外，一面在课余时间里拉上张扬四处撒丫子狂欢，小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痛快。

圣诞节头天晚上的平安夜，我和张扬的关系终于突破朦朦胧胧的暧昧期，有了里程碑式的实质性进展，我那颗整整悬了大半年的心总算落到了实处——张扬这小子正式向我表白了！对于这一刻，此前我早已翻来覆去地幻想过无数次，什么鲜花啊戒指啊甚至单膝下跪啊之类的一大堆煽情场面纷纷涌现于脑海，那情景，要多罗曼蒂克有多罗曼蒂克。

然而，我们早在初中的思想政治课上便被悲哀地谆谆教导过：理想不等于现实，理想是高于现实的。当天晚上的实际情形其实是这样的：大雪初霁，张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把我约去了花园里一棵光秃秃的小桃树下，待我们清理掉石凳上的积雪双双坐下后，他满脸绯红地从兜里掏出一枚红通通的苹果放在我手中，清了清喉咙，望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愿我们的爱情一生一世平平安安。”不得不承认，那一刻，我被深深地打动了，他没有说“我爱你”没有说“我死都不会离开你”之类矫情做作的字眼，他说的是“愿我们的爱情平安”！疏朗的月光下，看着他那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肩膀和微微泛红的鼻子，我笑了，然后眼泪一滴滴缓缓落了下来。随后，我灵机一动突发奇想要一起吃掉那枚苹果，其过程是这样的：我一面自告奋勇地解掉自己发尾的那条红皮绳，一面将苹果紧紧系于一端，然后将其另一端栓在小桃树的枝干上，就这样，这枚苹果开始在我和张扬之间晃晃悠悠地来回旋转，每当一方试图接近它时，它便无情地转向了另一方，如是再三，终不得法。如你所料，当晚我们最终也没能吃成那枚苹果，不过，我吃到了两瓣柔软的“苹果块”，散发着莫名青涩的胡渣味道和婴儿般的清纯气息，那般温柔恬淡。陶醉之余，我禁不住想要问：莫非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爱情的味道”么？

4

高一下学期，张扬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校篮球队，可以说，这是他多年来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一个愿望，由此，闲暇时间的体育场上，我便成为了为他摇旗呐喊擂鼓助威的准啦啦队队员兼队长——光杆队长。

正是在此时，我认识了校长的女儿人称“赛西施”的千金小姐柳思思。那天，就在我激情昂扬呼天抢地地为张扬加油鼓劲的当儿，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身边恍恍惚惚飘过一婀娜多姿的倩影，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发现一妆容精致的女生正眯着眼睛神色飘忽地望着我——准确点儿说，是“瞥”。

“呦，你也在为张扬加油啊？”她掩起嘴巴轻蔑地笑了笑，一双眼睛上三路下三路地在我身上直溜达，“啧啧啧，看来这小子口味真是不同凡响。”

“是啊。”明知来者不善，但我依然鼓起勇气大义凛然地正色道，“怎么着？小姐，你有意见？”

“我太有意见了！敢在老娘地盘儿撒野，村姑，你他妈快给我滚！”也许此前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她说过话，听了我的回答，柳思思瞬间怒不可遏。

“骂谁村姑呢？你让谁滚？你到底是谁？”虽说我林萱是一土生土长的村里娃，但从小到大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

“我他妈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是谁！”说话间，她一个巴掌飞一般不偏不倚地扇了过来。

当我哀莫大于心死地闭起眼睛准备接受她闪电般的突袭时，张扬一个箭步冲过来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思思，不要生气嘛。”张扬深情款款地说道，语气里满是我从来不曾感受过的温柔，“既是村姑，你怎好跟她一般见识？”

“你——”我不满地冲张扬撅了撅嘴，刚要争辩就被他挥手制止了。

“哼！扬子，以后少让我在这儿看到她！”柳思思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架势，斜眼瞄了瞄我愤愤然转身走掉了。

“一定一定。”张扬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俯首贴耳般地说。

待那庸脂俗粉消失了踪影，我一猛子冲过去狠狠拧住了张扬的耳朵，如同审讯一个十恶不赦的犯人那般，咄咄逼人地追问他跟那娘们儿是否有一腿，一口一个“思思”的叫得真他妈亲热。张扬顿时疼得嗷嗷直叫，带着一脸悲情的窦娥相一五一十如泣如诉地向我讲述了柳思思的神秘身世，从而间接表达了他唯命是从唯唯诺诺的苦衷，实是身不由己。听完张扬的讲述，我下意识地把手松开了，整个人立时愣在了那里，脑海中结结实实地充满了危机感，我禁不住一遍遍地询问自己：莫非她也喜欢上了张扬？

这就是我和柳思思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在整件事情里，虽说自己最终并没有吃什么亏，但我已然清清楚楚地领教了她的厉害，人家身家亮堂堂在那儿摆着呢，由不得你不服。所谓“吃一堑，长一智”，那天以后，我便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她，利用一切方法尽量减少与之碰面的机会。一切方法，归根结底其实只有一个，那便是：观察。我所在的教室位于一楼，而我处于临窗的位置，隔窗而望正好是校体育场的篮球架。闲暇时间里，每当看到柳思思那妖蛾子鬼魅般的身影一摇三晃地飘向了体育场，我便转过头来伏在课桌上看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打发时间，待那妖蛾子飞走了我便立时风风火火地冲出楼去，机会如此宝贵，真他妈一刻也耽误不得。

这般躲躲藏藏劳神费心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后，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他妈成日里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是怎么着？张扬他到底是谁的男朋友？我不禁这么反反复复地问自己。问完之后我渐渐释然了，随后便又重新做回了一个月前的自己，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假小子林萱，那个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一代侠女林萱。

如你所料，数日后，我和柳思思的第二次交锋毫无悬念如火如荼地展开了。某天下午，当我和往日一样带着瓶矿泉水兴冲冲地奔赴体育场时，远远地，我便看到了柳思思那妖蛾子蛊惑人心的媚影——她正拿着一条毛巾在帮张扬擦汗！眉目间满是说不出的亲昵。我立时握紧手中的矿泉水瓶，不管三七二十一便一猛子扔了过去，只听“嗖”的一声响，瓶子不远不近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柳思思的怀里（我林萱可是从小玩弹弓长大的），由于用力过猛，瓶盖掉了，冰凉的水顿时溅了那妖蛾子一身，霎那间，如同被人强暴了那般，只听她抑扬顿挫风情万种地叫了一声“啊……”。

看到是我，柳思思顿时怒火中烧，满身的水擦都不擦一下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和上次一样，不等她出手便被张扬适时地拦住了。

“扬子，你他妈别拉我，我今天必须教训教训她不可！真他妈反了她了！”柳思思咬牙切齿地对着我说。

“别生气，思思，她不是故意的，要打你就打我吧。”张扬连忙劝阻道。

“好一对患难夫妻，这可是你说的。”柳思思突然嘲讽地笑了，转过身立时恶狠狠甩了张扬一耳光，“你们他妈的给我等着！”

扔下那句话柳思思便气咻咻地走远了，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张扬这次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得不承认，打那天过后，我和张扬很是提心吊胆过一阵子的，做为校长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柳思思在过去的几年间可没少耍过小手段，被她鱼肉过的平民百姓不计其数。为了不至于死得太难看，张扬甚至离开了他一度心心念念的篮球队，和我过上了隐姓埋名般的狼狈生活。说实话，事后我为自己当日的鲁莽行径可没少后悔过，然而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有用了，俗话说的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许如今一切都只能看天意了。

5

让我们深感讶异的是，柳思思自那天起便神秘“失踪”了，此前学校里那些她经常光顾的地儿，像什么小吃店啊美发室啊甚至体育场统统不见了她的踪影，一时间，整个人如同人间蒸发了那般，或是根本不曾存在过这个世界。当然，讶异是暂时的，兴奋则是长久的，一段时间遮遮掩掩的隐姓埋名过后，我和张扬终于重见天日了，彼此卿卿我我的小日子重新生龙活虎欣欣向荣起来，那滋味，怎一个爽字了得？

日子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暑假一过，转眼间我们都已经读高二了。值得一提的是，我和张扬分到了同一个班，高二文一。如果您想当然地认为我们位于环境幽雅交通便利的一楼，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不知是高二年级组哪位变态领导的杰作，教室竟然是按照自上而下的顺序依次排列的，由此直接导致的结果便是，足足七层的一栋楼，我们每天都要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攀爬N次，很多次我都下意识地在寻思，自己是否位于那传说中珠穆朗玛峰的最顶端。刚开学那阵儿，一个星期下来，挥汗如雨的我真的有种想死的冲动。

不过，好在张扬一直在身边。有时候，他看我实在爬得太累，便旁若无人自告奋勇地蹲下身来要背我。我可不想让他的小阴谋得逞，你丫以为那是在平地上撒欢儿呢，冷不丁绊上一脚我他妈就要去见马克思了，说不准还要背上谋杀亲夫的罪名遭世人唾弃。看我不肯，他又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第二套方案：搀扶。你以为我他妈是央视一台“夕阳红”栏目的群众演员啊？告诉你，我还不至于沧桑到那步田地。

就在我和张扬乐此不疲地为此争论不休的那段日子，一天下午，归隐多时的妖蛾子柳思思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并以一纸诉状将我们告上了杀人不见血的校教务处，罪证是：早恋！一时间，我们双双傻了眼，要知道，想当年在我们那儿破学校，早恋是会被开除的。

在去往校教务处的路上，我和张扬就如何脱身展开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大讨论，像什么假扮兄妹死不认账啊，像什么装聋作哑装疯卖傻啊，甚至于当场验身这般视死如归的壮烈念头，我都想到了。

然而，事实远远远出乎我们的预料。什么叫做“铁证如山”，走进教务处的那一刻，我他妈算是彻底明白了。桌子上满满当当地堆积着我和张扬之前卿卿我我的照片，有林荫道上牵手的，有操场小角落里拥吻的，总之，这大半年来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全他妈在上面了。此时，我终于明白了柳思思失踪多日的真正原因。想起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有双眼睛虎视眈眈地在背后盯着我们，霎那间，我禁不住出了一层冷汗。

当一切理由都不再是理由的时候，我们便只能束手就擒任凭发落了。校方给出的处罚是：一个开除，一个留下。我他妈用脚后跟都能想象得出来这肯定是那妖蛾子柳思思出的馊主意，什么是真正的“棒打鸳鸯”啊？什么是所谓的“斩草除根”啊？今儿个我算长见识了。

唯恐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名誉受损，唯恐柳思思那妖蛾子再起疑心，张扬二话不说自告奋勇地搬去了Y中，那是城郊结合部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学校，在不爆发交通堵塞的情况下，距我们学校一小时的公交车车程加半小时的自行车车程。在他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哀莫大于心死地想到了一个词：天人永隔。

临别那天，我佯装看热闹偷偷跑去送他，和那些对他的突然离去表示好奇的人窃窃私语着（在我们的苦苦哀求下，校方最终网开一面，没有把事情公之于众）。想必张扬没有看到我吧，和他的那帮队友们一一握别后，独自提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地眼巴巴望着我们的教室走远了。我听到人群中很多仰慕他的女孩子们纷纷说着一路顺风之类的话，瞬间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泪水朦胧中，我似乎清晰分明地听到了柳思思那轻蔑冷酷的嘻笑声。

6

虽然我和张扬不在一起了，但我们彼此的感情依然深厚，正所谓“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多年前的古人不是早就告诫过的么？话虽是这么说，可我们毕竟隔得太远了，他妈的仅来回一趟耽搁在路上的工夫，一上午也就过去了。想象一下牛郎织女每年一度的鹊桥相会，您就能体会我们心中的苦楚了。尤其随着高二课业的加重，渐渐地，我们连一度也不度了，转而把对彼此的一纸相思统统寄托在书信里（您也许会问为什么不用手机呢？对不起，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您，五年前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

当时，我的同桌颜悦是一走读生，小县城那家最大的邮局是她上学放学路上的必经之地，因此，这鸿雁传书般的浪漫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她身上（柳思思那妖蛾子他妈的全身都是眼睛，学校的邮箱我自是不敢去投的）。除了名字比较淑女以外，和我一样，颜悦骨子里其实是一名副其实的假小子，乐观、开朗、讲义气、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所有我身上的特点无一例外地在她那儿得到了完美的体现。说句自谦的话，正所谓臭味相投，张扬离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和颜悦迅速发展成为如胶似漆的“姐妹淘”。

“姐妹淘”的定义，具体来讲便是女生间分享平日里不可言说的小秘密，分享五花八门花样繁多的好吃好玩的东西，必要时为对方两肋插刀挺身而出。这是我和颜悦根据切身体验总结出来的至理名言。在那些枯燥乏味的闲暇时间里，我一遍遍声泪俱下地向她讲述着我和张扬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一遍遍咬牙切齿地控诉着柳思思棒打鸳鸯的罪恶行径，每每听完我的讲述，颜悦总会怒火中烧悲从中来，下意识地紧紧握起了自己细皮嫩肉的小拳头，一副要和那妖蛾子拼命的嚣张架势。此前张扬买给我的那些小说和CD，我也统统借去给她看给她听，有时候看她实在喜欢，也会拍拍胸脯二话不说地直接送了给她，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和张扬彼此情比金坚不离不弃。

日子在我和颜悦的惺惺相惜里过去，在我与张扬一封比一封浓情蜜意的书信里过去，转眼已是高三上学期了，一时间教室里充满了浓烈的硝烟味道。与此同时，张扬给我的回信也越来越少了，能够看到他那么用功读书，我挺高兴的，也许我们三年来立志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夙愿不久就要实现了。

就在自己为此心潮澎湃乐不可支的当儿，不知不觉间，中秋节过去已有两个多月了，张扬这小子却连半封信都没回过。不会那么忙吧？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病了么？某个周日上午，抱着这些疑问我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去往Y中的公车。

当日原本晴空万里，说骄阳似火甚至都不为过，就他妈一标准的秋老虎天气，临出门那阵儿我还在寻思，自己是否也冒充一次细皮嫩肉的小淑女撑把遮阳伞尝尝鲜儿，怎料刚到Y中门口，倾盆大雨便毫不留情地一猛子砸了下来，完全没有书中所谓“秋雨迷蒙”的诗意景致，我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朝门口传达室跑去，左一脚右一脚地踩着瞬间积成的水洼，那情形甚是狼狈。

约莫半小时后，雨渐渐小了起来，校园里也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撑伞走过。焦躁不安的我刚刚迈出遮风挡雨的传达室，便看到了自教学楼那条林荫道上远远走来的张扬，和一位小个子女生相互依偎着同撑一把伞的张扬！一时间，如同被雷击中了那般，我当场手足无措地愣在了那里。

“张扬，她是谁？”待他们渐渐走近，我禁不住一猛子冲过去拉住张扬问道，极力掩饰的慌张，还是轻而易举地暴露了。

“你管她是谁，反正咱俩已经完了。”张扬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语气里满是说不出的冷漠。

“什么……什么完了？”看着眼前的张扬，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吞吞吐吐哆哆嗦嗦地问道。

“林萱，不要再惺惺作态了，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知是我自作多情还是怎么地，那一刻，我似乎恍恍惚惚地察觉到一滴泪水自张扬眼角悄然滑落，丢下这句话，他便逃一般匆匆和那女生走远了。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霎那间，我颤抖着双唇讽刺地笑了，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这是张扬么？那个平安夜里拿着一枚苹果向我真诚告白的羞涩少年，那个祈盼我们的爱情一生一世平平安安的男孩子，那个二话不说便替我挨了柳思思一巴掌的男子汉，那个旁若无人地蹲下身来要背我上楼的亲爱的小傻瓜，这还是他么？泪眼朦胧中，我顿觉一切恍如隔世。

那天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迄今我已忘记了，仅依稀记得随后老天爷又非常配合地下了一场大雨，回到学校的时候我浑身上下整个儿湿透了，长头发散下来湿答答地粘在脸上，昏天黑地里，远远望去，活脱脱就一《午夜凶铃》里跑出来的贞子！

7

那注定是我高中三年或者说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高考在即，我不能抱着“爱谁谁”的态度破罐子破摔假意潇洒地丢掉书本说上一句“老娘我不干了”，然后找个没人的地儿痛痛快快地哭他妈一嗓子，我不是柳思思，我没那个资本，我所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强制自己埋下头去翻开课本，然后一次又一次下意识地想起此前我和张扬在一起的美好时光，这简直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慢性自杀。

对于此前刚刚发生的一切，我无法理解。我不知道张扬到底是他妈怎么了，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个样子，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与我势不两立的敌人，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我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承认自己一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心事重重和多愁善感，从来都不属于我，可是这一次，我还是禁不住疑惑起来。

硝烟弥漫的高三很快便在一阵刀光剑影的忙碌中过去，毕业在即，为了纪念大家一起走过的日子，同学间开始风风火火地写起了留言。买好纪念册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当然就是颜悦。

当天晚上，这小妮子一言不发地足足写了三节课（貌似还郑重其事地打了草稿），写到动情处还泪眼婆娑的，好像我们面临的不是简单的一次毕业，而是生离死别一样。我嘻嘻哈哈地对她开玩笑说，你姐妹我还没翘辫子呢，你他妈不要忙着给我写悼词。

放学后，待我真正看到她写的那页留言时，我却再也笑不出了，确切说，那不是留言，而是一封名副其实的忏悔信：

林萱：

一切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为了获得校方的认可顺利成为一名党员，从而取得日后高考加分的资格，我便听信了柳思思的谗言，结果把你害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还记得你借我的那些东西吗？那些张扬买给你的书和CD，扉页和包装盒上写满了他给你的爱情赠言，高三上学期的某天，按照柳思思的吩咐，以你的名义，我把它们统统寄回给了张扬，并且附加了一封分手信，说你爱上了班级里其他的男孩子。如我们所料，你和张扬不久果然分开了。

然而，柳思思答应我的事并没有兑现，我的入党申请最终也没能批下来，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我早该料到的吧？我怎么那么傻。

事到如今，我没脸再请求你的原谅，你对我情同姐妹，我却因为自己一时的贪念而出卖了你。也许此时再对你说些什么祝福的话，未免显得猫哭耗子假慈悲，我所能做的也只是向你说声抱歉：对不起！

颜悦

看完整封信，我禁不住讽刺地对自己笑了，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打在手中的留言册上。那些蓝色的字迹迅速晕染开来，一时真假难辨模糊不堪，如同我们刚刚遗失的这段无以挽回无从弥补的青春岁月。

2009.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