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
年关将近,某日午后去附近邮局给朋友寄送新年礼物,突然就想起小姑来了,看着身旁一家三口们喜乐融融地争相挑选花花绿绿的贺年卡的情景,我就突然想起她来了。说是突然,一点儿也不假,那么多年来,除却春节偶尔会有的一通五分钟电话,包括叔伯甚至爷爷奶奶在内,我们整个儿家庭和远在福建农村的小姑几乎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联系。我们不了解她的生活,她也无从知道我们究竟过得怎么样,是的,限于某些原因,原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的彼此,就那么在岁月的轮回里不知不觉间成为了陌路。
小姑是我父辈那代人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又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想来应是彼时整个大家庭的核心,是一家人心心念念格外宠溺的对象,然而就在自己那漫长的童年记忆里,却始终遍寻不着关乎她的半点踪迹。将近十多年吧,我不能想象在这苍茫人世的某个僻静角落竟还生活着这么一个人,她的一呼一吸都与自己息息相关,甚至于连姑妈这个词汇本身,我几乎都是陌生的。大家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将这个秘密深藏了许多年,如同一道难以示人的丑陋伤疤,一旦揭开便会有无以预料的疼痛自心底猝然涌起。直至自己渐趋成长为一个初谙世事的敏感少年,于那街道巷陌琐细的家长里短中,才终于了悟了一家人之所以对小姑守口如瓶的真正原因。
多年前的某个冬日清晨,打着去县城赶趟早集的名义,彼时已有婚约在身的小姑竟突然和一名异地男子私奔了!是的,这在当时那个极其保守的年代里,在尤为偏僻愚昧的乡野农村,的确算得上一桩大大的丑事。想来彼时爷爷定是火冒三丈伤心欲绝了吧,一气之下,他竟命令儿子们怀揣致命的刀具速速踏上追寻小姑的路途,宁愿失去宝贝女儿也不要败坏掉多年来养成的良好家风,自然,当他们匆匆赶往县城车站的当儿,小姑和那名男子早已踏上远去的火车生生不见了踪影。要知道,彼时小姑才只有十七岁啊,我无以想象火车开启的那一瞬她内心究竟有着怎样复杂的感情,仅凭着一股所谓对真爱的执着,她就舍得一走了之置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于不顾?对于此后渺茫的生活她亦有过隐约的担忧么?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我是多虑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人们观念的逐渐改善,随着爷爷心头那抹伤痛的渐趋平复和对女儿与日俱增的思念之情,数年后的某个春日午后,装束考究的小姑带着高大俊朗的小姑父笑意盈盈地回家了。彼时已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小姑,看起来却仿若城里任何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她那一身行头把我们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简直都看呆了——咖啡色长筒马靴、黑色紧身裤搭配蓝色牛仔短裙、缀满闪亮晶片的针织绒线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那副来回摇晃的硕大圆形耳环,看在眼里的我们,都禁不住蹙起眉头为小姑娇小柔嫩的耳朵暗暗捏了一把汗。当然,令我们这群孩子念念不忘的还是要数小姑带来的那些吃食,像什么和橘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风味却迥然两样的橙子、像什么由一层黑色甜腻的不明物质粘在一起的巧克力曲奇饼干、像什么此前仅在电视上一睹其风采的喜之郎果冻布丁。彼时小姑操着口不太纯正的普通话,脾性直爽大度,一颦一笑里都透露着那股子雷厉风行的干练劲头儿。隔了那么些年,像是打另一方世界里走来的她却同样能和我们这帮孩子打得火热,你看她踢起毽子来的那个稳妥娴熟的架势,那个沉迷忘我的神情,仿若这么些年风风雨雨的异乡生活不过一场梦,她依旧还是那个十七岁白纸一张的自己,生活依旧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难道真爱确乎是我们世世代代永难企及的一个神话么?或者说,它只存在于那昙花一现的瞬息里,为了它短暂的盛放,我们必须赔上此后大半辈子的庸常人生?一定是的吧,要不怎会连曾经如斯毅然决然奋不顾身的小姑都无法得到幸福呢。是的,不久我们辗转了解到,就在第二个孩子刚刚开始咿咿呀呀着蹒跚行走,向来忠贞不二的小姑父便离开了小姑,转瞬牵起了厂里一位小他十多岁的女孩子的手。不知他们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一场谈判,法院最后竟将两个年幼的孩子都判给了无甚经济能力的小姑,而后小姑父定期支付一笔微薄的抚养费。向来桀骜不驯雷厉风行的小姑,二话不说一把揽过两个孩子在村外某处出租房里过了下来。生活最为拮据的那段日子里,小姑做过镇子上日晒雨淋的环卫工,为生活殷实的富人做过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保姆,甚或与城里那些长舌大妈们争抢过犄角旮旯里可供变卖的垃圾。我无以预料彼时的小姑终究有着怎样难言的心境,深深痛悔于年少时的飞蛾扑火,抑或是早将这如许红尘情爱所参破?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一贯争强好胜的她,定是不会被目下这点困难给吓倒的,她至多亦不过抽抽鼻子将眼泪往肚子里咽。
再次见到小姑,是在年初爷爷的葬礼上,身体一向壮实硬朗的爷爷于某日午饭时间溘然离世,得到消息后的她连夜自几千里外的福建匆匆赶了来。此时我已认不出小姑了,这般憔悴委靡不修边幅的中年妇人怎会是我的小姑呢?你看她扯着沙哑已极的嗓子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在坟前哭天抢地的情景,你看她那声嘶力竭捶胸顿足甚而像要钻进墓地的疯癫状态,与任何一位朴拙愚昧的乡野农妇几乎没什么两样。是的,我悲哀地发现,此前光芒万丈睥睨一切的那个小姑在某个不知名的时刻突然不见了,她再不是来自另一方世界飘渺不定难以触摸的隐秘传奇,而是周遭这人间烟火芸芸众生中切实可感的任何一位。多少年来,她终于第一次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融入了我的生活,可是,可是为什么我那颗心里却像刀绞般难受?
夜,已经很深了,喧闹嘈杂的市声渐渐沉寂,融融的万家灯火亦不知所踪,如水的月光隔着头顶的窗子若无声息地漫进来,瞬时便盈盈溢溢地洒了满地。与我同处一片夜空下的小姑,此刻你还好么?又一个年头即将过去,我们都要迎来焕然一新的二零一零,相信你终会遂了自己的心愿一五一十地去填满它,你的侄子,我,看好你。
2009.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