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心尽向本真开
“惊蛰”节前两天,梅开了。
盆栽的梅,开着粉红的花,一天一个样子。
每天中午下班回家,我就先用相机给梅留影。也许我的原意是要留住梅的花魂吧,我却不知道能否留得住,因为我不知道这株梅明年的这个时候会不会再开花。
这是我种的第四株梅了。
十二年前,我搬进新居,欣喜之情实难自抑,就到花市上买回来一株梅。当时,梅已花蕾初绽,新开的嘴儿血一般鲜红,我几乎在心情急迫地拭目以待它的绽放了,也在等着它的春意闹枝头的灿然盛况。却不料,一周时间过去了,梅的蕾非但没有绽开,反而粒粒萎蔫、掉落。我开始心急如焚,忙请来一位颇知园艺的朋友为梅“诊断病情”,看是否还有治愈的希望。朋友一看,摇了摇头,口中啧啧有声,显然是深表遗憾了。
“不行了,水太多,排水又不通畅,烂根了!”他说。
就这样,我的那株梅尚未绽放就玉殒香消了。听人说,花也是有情有心的,也是有魂的。现在看来,梅的情、梅的心甚至还有梅的魂都不以我顾了。那几天,我的心里确实感到有些凄楚,我很难过,那株花朵鲜红的梅就这样从我眼前魂飞魄散了,我甚至难过得不想举一个恰当的例子来说明梅的陨落和我的悲哀。我就为自己的无知和草率而深深自责,也为梅的花魂的溘然逝去而暗自感伤。
第二株梅,是朋友送的。
我吸取前一次的教训,不到盆土干透绝不给它浇半滴水。我从诗文词赋中知道梅是能够傲霜雪的,那它一定是相当的耐寒了。我就将其置于窗外的花架上。
初冬,它开始结蕾了,梅枝上很快缀上了密密匝匝的深紫红色的发亮的花蕾。花蕾一天天长大,我就暗自祝愿:但愿但愿,这株梅它能平平安安,到时候一定开出花朵来。我也每天都看它发生的变化,严格控制着盆土的水分。算算节令,梅朵绽放的时候就要到了。
节令过了,梅依然不开。
我急了,忙又打电话请来朋友。他一看,又摇一摇头,说:“冻死了。前段时间的气温太低了,那时候你应该把它放进室内,毕竟是盆栽的植物,盆土太少,保温性能差,冻死了!”
我不想种梅了。
我想,我与梅花的缘大概也仅止于此了。也许,越是尊贵的东西,越是高雅的东西,就越不容易为平凡俗陋的、急功近利的心所接受吧,而我急于见到梅开芳心的念想一定属于这种平凡和俗陋,说白了,我的境界似乎还停留在逐利的泥沼中。
从此不再想梅花,也不与人谈梅花。不过,我却没有放弃抚弄花草的偏好,即便不种梅,也不想梅了,别的花草还是愿意种的。因而,冬春四季,我的前后阳台上一直有蔚然的光景而很少寂寞。
偶过花市,竟又驻足。
街边摆放着一大片新进来的初具形制的梅、海棠。
摊主问话,我却不答。
买不买呢?
花钱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的心境已经伤不起,我实在不忍看一株株梅经我之手以后香魂远逝,回到花神的怀抱。这种结局对梅来说未必是坏事,但对我来说一定是坏事,因为我总在无意之中充当了摧花的魔手,梅花的魂尚有得以慰藉的归处,但我的魂总是一回又一回地生出痛楚,痛得欲哭无泪,痛得日渐没落。
我终于未能抗拒摊主的怂恿和诱惑。
岁岁雪无痕,年年柳拂墙,冬雪留短,春柳驻长。
春节过后,居然爽快地下了几场春雪,但在极度干旱的北方,大地太焦渴了,落雪总难留痕,似乎还应该下几场雪的,却没有,并且,过了“惊蛰”节,才觉得无论冬日如何漫长如何凌厉,终也是?尔远逝再不可追。柳芽已在柳树上穿贝串珠了。
我吸取前两次的教训,适时将梅移入室内,天气转暖又置于阳台。它终于开花了。
春深,再深,梅朵尽情地展示过它的风华后,渐渐谢了,后来很快就长全了绿叶。梅在春季里抽出的嫩条,寄生了许多的蚜虫,它们以嫩茎为居,以树汁为食,阵容日渐蓬勃壮大,柔嫩的梅枝渐渐变得孱弱,仿佛正在忍受着被无情嗜咬的疼痛和失血的恐惧并在苦苦挣扎着。无疑,梅的境遇唤醒了我的恻隐之心,我就向邻家索得几滴农药,然后兑水稀释,喷于梅枝。未几,成堆的蚜虫纷纷中毒身亡而随风滚落,我的高悬了许久的心这才放下来。
次日中午下班回家,以如常习惯查看阳台上的花草,待至梅前,我傻眼了。
梅的叶,仿佛被开水烫过一样,全蔫了。
它也中毒身亡了。
我便认定,我与梅的缘分大概也就仅至于此了。
梅的魂不以我顾,梅的性独我不具,梅的境独我不入,梅的趣独我不赏,莫非我是鄙陋猥亵的匹夫吗?
已经是第三株梅,也已因我而暴亡。人在悲情面前,恻隐之心为上。我把梅干梅枝剪成寸段,与萎蔫的梅叶一道,在另一只闲置的花盆里埋了。
也许,我不是梅的知音吧。
又是一轮春云夏雨、秋月冬霜。
某日外出散步,忽见街角摆了一个临时花摊,一看货品的尊容,就知道摊主根本不谙其道。橡皮树,发财树,文竹,茶梅,海棠,石榴,黄杨,一品红,仙客来,杜鹃,榆树,榕树,真是众花荟萃、济济一堂。
我独在意的是,其间还有三株梅,但我也想起了令我伤心的种梅史,我就走了。
不出十步,我又驻足,回头,走到摊前。我相中了其中一株梅。
横横心,咬咬牙,让自己的心再疼一回,我把那株梅买下了。不过,同时我也向自己的良知和花神发誓:关于我和梅,这是最后一次!
捧回家,植入盆中,置于阳台,不忘记,但也不过于在意,常关注,但也是若即若离,这一次,我再也没有为梅魂牵梦萦耿耿于怀,我想,让它自生自长吧,也让我无多挂碍吧。年节期间已是“四九”天气,我就移梅入室,“五九”一过,我又将其移至阳台。此后的一切,都听天由命吧,我想。
今年“惊蛰”节前两天,梅,开花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梅朵就次第开放。花神终于向我降圣显真了,“花仙子”们就这样相继登场亮相。三五天后,它已经开得满室春色、脂粉成行。
这是一株千层粉梅,花色与桃花相似,花瓣比桃花略小,却开得沉静、内敛、含蓄、凝重。我心何其欢畅!我为它每日照相,希望留住它的光彩于倩影。这一回,梅的春心仿佛格外骀荡,新花不断绽放,旧花却不凋零,直至所有的梅朵全然绽开,为我的陋室增色添香,也为我的心沁入更多欢畅。
现在,正是它开得旺盛而热闹的时候,每天看着它全株花红、整树生香,我的心也就被它悄悄触动了。
我想,梅,是否尊贵,是否高雅,我对此全然无从知晓。但是,梅的不耽溺爱,梅的凌寒有度,梅的生不胜毒,以及梅的秉性自持,悄悄然,拨开了我的心窍。
梅与人,几同,或然也有情性。大凡情者,比发于中而形于外;性者,顺天适时,应节而动,少借外力,多凭本真。造化所属,相偕互生,虫豸花木,同为世间物景,美丑,善恶,何曾各有定所而互不相扰呢?何况,美丑、善恶诸端,于物本无,也只是人的单方面的臆想和妄念罢了,“天地之大德曰生”,求梅于生而置虫于灭,人愿不遂,与物反害矣!
天气晴好,我又移梅至窗,逐花的蜂蝶惠然肯来,苍蝇也欣然而来,它们依时而动了,也便同绘了春色,也当是造化本真的情性吧。
关于梅,我似乎懂了。
我与第一株梅太近,我与第二株梅太远,我对第三株梅多了不必要的恻隐之心。只有第四株梅,既活在造化里,也活在我的性情里。它在我的生活里,却不是刻意的在;它在我的欲念外,但我也不是对它全然忘却。
梅开之盛,我始料未及,这恐也是我平实自然的心性于造化的节律相连接了,也许是花神真的肯惠顾于我了,我的心非但不过分激动,反而更加平静下来。至于明年,梅开与不开,何必多想呢?有这样物我相谐的当下,已经令我十分满足了。
2012-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