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

我在医院住了将近漫长的一千个昼夜，至今回忆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准确地说，我不想住到那特别冷清甚至有点窒息的地方，但那时我的身体因为外力的作用，发生了至命的严重的损伤，所以我别无选择地住在了医院，而且一住就是两年多。病友们戏谑地称我为老院长，对此我只能无奈地认同，因为身边的病号们走马灯似的轮换，而我却稳如泰山，就像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词那样，我是把牢底坐穿呢。虽然医院不是监狱，但那种封闭的炼狱般度日如年的生活，并不会比监狱好到哪里去。

我最初住在医院的抢救室里，这里只有八张床位，都是特别危险的身体发生严重故障的病号。住在这里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他们有的在痛苦的呻吟，有的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躺在那里如同僵尸一般。这就是说，昏昏沉沉的我一条腿已经跨进了鬼门关里。尽管抢救室日夜有医护人员的进出，但我讨厌那些身穿白大褂的天使们，因为他们的频繁出现，就意味着我们其中的一员，极有可能踏上一去不归的黄泉路了。不过那时我的意识相当模糊，我从早到晚几乎都闭着眼睛，我的脑海中不时出现一些稀奇古怪的画面，我混乱的梦幻的天空，飞翔着无数不清的支离破碎的头颅、大腿和胳膊，我发现我受伤的流血的身体，正在无奈地向一个巨大的黑洞飞去……当我惊骇地睁开双眼，我感到浑身都在冒冷汗。我的目光灰暗而绝望，因为我仿佛听到了死神从不远处走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脚步声。

值得庆幸的是，在付出了苦不堪然的肉体和心灵的疼痛后，我意外地死里逃生。期间抢救室里的病号被抬走了两个，一个是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她被一辆疯狂扑来的汽车撞得花容失色，血肉模糊；另一个是黑脸的粗壮的中年汉子，他在煤矿挖煤时赶上了该死的塌方。这就是说人的性命是脆弱的，当死神来临的时候，它不跟你打招呼或商量什么，而是不容置颖地强行拉走，拉到那永远黑暗和沉寂的地方。但活下来的我却相当的疲惫，一想到自己残损的肉身被医护人员数次拖到那狭窄的手术台上，我就听到了肢体的撕裂和心灵颤抖的声音。被打了麻药的我安静地躺在那里，主刀医生机敏的眼神和刀锋游走的冷峻的月光，我看不见，我似乎沉睡在另一个清静无声的世界里，我又看见那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正在不费吹灰之力地吸附我不再挣扎的身体。

半年后我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这就是说我受伤的身体不再危险，我的病情基本上稳定下来，我已经成功的拒绝了死神不怀好意的拥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彻底摆脱了死神的纠缠，因为住到普通病房不久，病情恶化的我又在抢救定室里煎熬了一个月。不过普通病房的气氛比抢救室好多了，尽管病友们像是战场上用担架抬下来的伤病员，尽管病友们的脸上写满了无奈的病容，但他们和我一样，因为看到了美好的生的希望，目光里充斥着几丝无法掩饰的喜悦。只是住院的日子孤寂乏味，况且谁又能在疼痛的伤口上培植一朵芳香四溢的鲜花呢？所以住院的日子注定与幸福和欢乐无缘。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倾听病号们的惊叫和呻吟，一颗稍微轻松的心便又揪紧了。于是舒展的眉头开始紧锁，好像在追问好像在困惑，好像那芸芸众生不该经受这么多的磨难。于是那双醒在午夜的眼睛，就愈发的空洞与浑浊了，就有咸涩的泪珠幼虫般不安的在抽搐的脸庞上蠕动。

我熟悉这座挺拔优雅的住院大楼，我住在高处不胜寒的第八层，我知道第九层是新生命诞生的地方，我知道第十层是血液病患者和死神特别喜欢光顾的地方，我还知道距离大楼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个玲珑的拱形的月亮门，从这个门踏进去，就可以窥见太平间的一角了。入夜倾听楼上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和年轻母亲的碎语，一颗苍凉的心就仿佛温暖了许多。但这只上片刻的温暖，因为我的脑海里又浮起了那冷洌的美观的月亮门，便愈发感慨不已。在这里诞生和死亡是如此的遥远，又是如此的贴近。生和死不再抽象，而是如此的具体和触目惊心。有时候就想，人类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显得肤浅和幼稚，就像病情稍微好转的我，当我第一次出现在第十层的血液病患者中间，面对着数十位被癌症蹂躏得心力交瘁的生灵时，我就知道，无常的人生就像突然袭来的冰凉的大风，它无情的摘走了树上正在开放的花朵。所以当我第二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对于这只缩减的队伍我并没有惊讶，我有的只是沉默。我知道他们如花的生命已经随风而逝，在我目光无法抵达的地方长睡不醒。

两年后我终于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了，坐在轮椅上的我被母亲推着通过电梯来到了楼下，我像是一个被禁锢了太久的囚徒。我又见到了久违的天空阳光、白云飞鸟和绿树红花，我听到了自己郁闷的那颗心，又开始了热烈的欢快的跳动。我和母亲坐在医院恬静的花园里，我凝视那优美的蝶舞和在风中婆娑的树叶，我凝视着火红的花朵和在天空中飞翔的银鸽，便有串串泪珠涌出了眼眶。我想那是我住院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让微笑漫上了自己灰暗的脸庞，就像我生命的一种姿态，就像我听到了热血在血管里的鸣唱。

虽然我是坐着轮椅离开医院的，但我还是感激上苍无尽的恩泽。我并没有过早的凋零，我还可以在飞扬的红尘里穿行和沉思，这是一种无法替代的巨大的快乐和幸福。我感叹的不只是这些，我感叹的是活着真好，有阳光飞鸟和清风明月陪伴的日子真好。在告别医院的十余年间，尽管我时常生病，但再也没有住过医院。有时在街上看到那座挺拔优雅的住院大楼时，心就像被毒蛇狠狠的咬了一下。我知道我虽然在那里不舍昼夜的住了近一千个漫长的时日，但那里给我的体验极为陌生与深刻。我很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不再走进那幢大楼冷清痛苦的内部，因为那是一种特殊的压抑的远离阳光和春天的生活，因为那里是远离激情、创造与诗意的生活。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愿我残损的身体不再发生重大的故障，否则这艘承载感情和思想的破船，就真的不知道把我拖到何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