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你年轻

最近高一级的领导总委托低一级的领导寻我谈话，没完没了的谈话令人生厌，但又要在面上表示出平和与温驯来。于那些领导而言，他们大抵也是要生厌的，对于这样的谈话，以及这样的谈话对象，他们得小心着他们的措辞，尽量能说得达意又温和，免得又刺激我叛逆的神经。有时，我看着他们费力的支支吾吾的说话的样子煞费苦心又诸多顾虑，心里就觉得不忍。“原谅你年轻”，终于一个领导总结性的寄语，结束了连日的风波。

“原谅你年轻”，大抵含着她十分的大度，不管心里对我这个后辈多么的不满，她还是要尽量显示出她的修为与涵养来。可是于我眼中，他们只是做了一次比一次成功的演讲罢了。每次大同小异的说辞都比前次说得更有文采些，更圆实些，逻辑性更严密些，其实说话和作文是一个道理的，多练习几遍，便也赶上天衣无缝的技巧了。

不想再去纠结过多的是非对错，一句“原谅你年轻”便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把所有的过错归结到我一人身上了，谁说不是呢？如果你愿意忍受，不把心中的不满表示出来；如果你不要有欲望，便也没了心中的不满；如果你平凡一些，普通一些，便也没了欲望；如果你不出生在贫农家庭，能出生在所谓“诗礼富贵”人家，那么你不普通不平凡，便也可以有很好的借口，诸如“举贤不避亲”之类的理由让你顺畅地登上高一级的人生大舞台……一连锁的人生因果不都是这个“你”引发的吗？这个“你”从上到下也没什么话柄可容人怪责，唯有“年轻”是个错误，于是“原谅你年轻”便是极好的说辞，让你无法辩驳，像是被人凭空点了哑穴，再灌上一杯黄连，苦涩得很，但到底是说不出口，这种滋味实在是最最上乘的惩罚。

我家对面住着一位“杂货西施”，四十开外的年龄，却风韵迷人。记得十八九岁刚毕业的时候，老领导时常指着单位里的少妇说：“瞧，你们不过是黄毛丫头，她们才是最美的。”这位“杂货西施”大抵是有着老领导所津津乐道趋之若鹜的风情和韵味。“杂货西施”有一位旧相好，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壮硕如牛，虎头虎脑。人们时常在茶余饭后谈论二人的风流韵事，总是怪责小伙子道：“找了个比自己大的老女人，有什么了不起。”言下之意，若小伙子的年龄与那“杂货西施”不相上下，这段恋情倒是可以为世俗所容似的。看来，年轻还真是个错误。可是偏偏，每个人又都必须从年轻一步步走向衰老。昨日相对今日是年轻，是错误，今日相对明日又是年轻，又是错误，人类社会就这样步步错，步步走，从一个错误走向另一个错误。这也未尝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一位许久不曾谋面的本家爷爷来拜访父亲，适逢我们全家在吃午饭。本家爷爷提了两袋子的“喜包”，说是旧邻居的小儿子新添了男婴。难得他有心，我们搬家多年，与老邻居都很少走动了。父亲寄了钱托本家爷爷去给那邻居婴孩买鸡蛋。本家爷爷客气地推托着，终于收下。我有些伤感他与父亲交谈时动作言语的诸多迟钝与呆滞，真是岁月不饶人，小的时候，记得他与母亲争吵时是那么理直气壮，母亲时常在背地里叫他“铁公鸡”，大抵是因为他总是伸直脖子同母亲辩驳，像极了打鸣的公鸡；身材也不似现在这样畏缩，皮肤也没有这般黑，黑得像是生了污垢的古铜。本家爷爷只叫出二弟的名字，却认不得我，把我当了空气一样。或许我太过安静，坐在角落里，没有发出声响，没有震动空气，他便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他大抵视力是不大好的，今天的天气很阴，饭厅里又没有开灯。

“原谅你年轻”，不知怎地，看着本家爷爷，领导的话竟浮上心头。如果可以让他一直年轻，哪怕年轻是一个错误，本家爷爷也是愿意的吧！我一直觉得年轻不是个错误，看着本家爷爷的老态龙钟，突然觉察到领导的英明，如果没有经历过年轻的美好，又怎么会感伤老去的可怖？只有飨宴了春的繁华，才耐不住冬的寂寞。所以，年轻确是个错误了。年轻如若不是错误，又有什么理由要去原谅呢？既然要被原谅，只因它是个错误。而有时，错误并不是因为它邪恶，只是因为它太过美好。

儿子下学归来很不开心地告诉我：“妈妈，今天我在学校表现不好。”

我大度地用领导的声情并茂告诉他：“原谅你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