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入秋

天气渐渐凉起来，我比一般人都早地换上了长袖长裤。在艳丽的日头与微寒的秋风组成的不和谐的背景里，走在一堆赤裸的胳膊腿脚之间，我还是感到瑟缩。许多的冷从心底里漫出来。坐久了，或者站久了，都有晕眩的感觉，脑袋里的昏胀须得躺着方才好些。走进课堂，竟又神奇地生龙活虎，可以说许多俏皮话逗引五十几个几乎与我差不多高的少男少女们发笑，我想这些年轻的孩童眼中我大抵是个不正经的老师，很少有板起脸来的时候。偶尔因同学之间口角而委屈落泪的男孩也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听了我的笑话而顾不得廉耻和造作噙着泪笑将起来。在我做主的这间教室里，我很讶异地发现，会哭的都是男孩，女生竟大都心胸坦荡些，放得开些，大事小事能独挡一面，男生则女气得多，吵架，闹别扭并不是因为什么男儿义气之类的“公”事，反倒是因为你一言我一语的私房话不得便宜引起纠葛。这种闹闹嚷嚷的生活是我向往的，同他们在一起，我忘记了秋正悄悄地近了。但是出了课堂，行走在秋风中，我竟是步履蹒跚的。脖颈上那颗脑袋仿佛不是自己的，昏胀得厉害。

不知怎地，就步行到了母亲家。父亲煮好了稀饭，正在卧室看球赛。这个瘦瘦的目不识丁的老头竟也赶年轻男女的时髦，除了搓点麻将，便是看球赛。看到我，他连忙扔下遥控器去厨房盛稀饭，我竟没有力气阻止他的殷勤。对于父母对我的殷勤我总是心怀愧疚和不忍，但当他们对我不殷勤的时候我又会在心里愠恼。我的脾性是越来越反复了。瘫倒在沙发里，让自己的身体在绵软的坐垫上沉下去，沉下去，就像黄昏里一枚沉沦的落日。

我知道我是真的病了，跟脑有关的病，生理上的，心理上的，都病了。或许只是因为秋天的缘故。眼皮沉重得瞬间就闭合上，可怖的一片夕照的黄，模糊，笼统，暧昧不清。在这一片黄里，我看到一条两旁梧桐的夹道，高大的梧桐树树干粗壮，棕褐色的纹路清晰而深刻，只是满树的叶子都枯黄了，极度的干枯，无休止的掉落。我看见一个纤瘦的女子行走在这条枯叶遍布的道上，鞋底踩出“咯吱咯吱”的秋的声音。我看见女子彷徨的背影，却叫不住她的脚步。我知道她就是我，可是我叫不住她，她在那梧桐深处一直走远，一直走远，直到成为一条纤细的线。

父亲叫醒了我。我很愕然，我竟沉睡得这样快，又醒得这样突然。那个半梦半醒的幻境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但又很快淡漠模糊，直至想不起如何布局的画面，只记得一片庞大、讳莫如深的黄。

走到饭厅，父亲盛好的稀饭冷烫适度，一双筷子，一把调羹中规中矩地摆放着。

“快吃吧，越来越瘦了。明天想配什么菜？”父亲照例说着每顿饭都会说的话，仿佛是笃诚的基督徒每顿饭前的祷告。父亲待我真的是再好不过了。我对他的偏心于我感到十分的满意。父亲总是唠叨我的过分清瘦，却忘记他自己也是骨瘦如柴。他很快地扒完碗里的稀饭便去洗碗，我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是一片麻木的混沌。父亲从不愿让我洗碗，除了在涪陵照顾父亲工伤的那段日子以外，我更没帮父亲洗过衣服。小时候觉得父亲出奇地帅，母亲抱怨父亲其貌不扬时我总不服气地说：“比稻玉帅多了。”稻玉是镇上出了名的阴阳人，娶了个弱智的女人，抱养了一个女孩儿。听着我的夸奖，父亲总是哭笑不得，最后还是会笑弯腰。父亲老了，老得这样快，我仔仔细细地盯着父亲的背影看，细得像一条线，何时父亲老成这样了。

楼下传来儿子与邻居小孩闹纠纷的哭声，我刚要起身，父亲却急急扔下碗便下楼去寻他。

秋是收获的季节，父亲却还是在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