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海燕
那是一个不阴不晴的天气。我出差回来，坐中巴回小镇。车子途径新建的气势恢宏的跨江大桥时，一个女孩站在桥头挥手拦车。
海燕！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随即便被自己否定掉。海燕不会穿这样干净素雅的衣服，不会有这样甜美文静的气质。印象中，她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泛着鼠辈的邪恶猥琐的光。我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就被她的目光深深撼动心灵。十岁，怎么能拥有对世界如此犀利的仇恨和随时随地都准备攻击的目光。海燕是作为留级生插班到我的班上的，到我班上的时候她已经辍学并在社会上流浪两年了，好心人资助了她，并跟学校领导说情希望能到我的班上。在小镇人们的印象中，我是一个有爱心的老师，对付问题学生我应该能有办法。我是迫于压力才接收了海燕。好心人领着海燕出现在我的班上，我的一年级学生们脸上现出惶恐的表情，待好心人走后，学生们立刻骚动起来，纷纷跟我告状和诉苦。原来这些可怜的小家伙们都曾在镇上受过海燕的欺负，不是挨打，便是被海燕擤出来的鼻涕甩了一身。别说学生们，就连我也被海燕打过。一次在镇上的妈祖宫看社戏，海燕从戏台下窜出来，为了抢我坐的椅子，她朝我的脚脊梁猛踢了几脚。她还曾到我母亲家的后院，偷走母亲辛苦栽种的玉米棒。总之，海燕是个名声很坏的孩子，整天装作乞丐跟镇上的人们讨钱，说许多离奇的谎话去骗取人们的同情和口袋里的钱。久而久之，大家对海燕都有些避之唯恐不及，一提到海燕便无奈地摇头和嫌恶。海燕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
所以，在这个集体中，海燕是不受欢迎的。为了让海燕融入集体，我做了许多努力。我率领班干部们去海燕家家访。海燕太可怜了。母亲在她一生出来便离家出走，父亲又得了精神病，唯一照顾她的便是奶奶。可惜这年奶奶病了，一直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海燕的饮食起居，而一度收留海燕的姑姑也因为海燕时常偷钱，一次居然还偷了姑姑藏在柜子里的六百块钱，而终于忍无可忍赶走了海燕。所以现在海燕不仅得自己煮饭做菜，还得照顾生病的奶奶和父亲。坐在海燕破矮陈旧的木头房子里，门外投射进来的阳光并不能驱走屋内的昏暗与阴森森的寒气。大抵是因为家里从来没来过这么多客人，海燕殷勤地给我们倒茶，可是小孩子们谁也没喝，一个个面色凝重。家访之后，我在班上开了个班会，动员学生们要主动同海燕玩，帮助她的学业，学生们热情高涨，海燕也很感动，同我保证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请朋友收集了一些半新不旧的衣服送给海燕，用自己不多的零花钱请海燕吃饭，还让海燕当了班上的劳动委员。我一有机会便和海燕谈心。海燕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她不再打班上的同学，对于班上的卫生事务，海燕十分积极，总是拿着扫把对着班级的地板清扫一遍又一遍。海燕的表现令我十分满意，但是学业始终是她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就算考卷简单到大部分同学都能考一百分，她还是不及格，甚至只能考几分。或许关于读书，真的有天分一说。我对海燕的学业抱着期望的态度，但也不逼得紧，总是安慰她不着急，慢慢来，只要愿意学，总会学得好。
秋游的时候，我给海燕买了许多零食和水果，海燕十分高兴，还从我送给她的衣服中挑了一件绿色的裙子穿上，头上搭配了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绿色发夹。我夸她漂亮，她的整张脸都神采飞扬起来，高高兴兴地跟随大部队去游山玩水。看着海燕的转变，我由衷地高兴，甚至还对自己的教师身份洋洋得意起来，竟然可以媲美菩萨普度众生。我沉浸在极度的喜悦里，直到接到好友的电话。好友在中学任教，也是个很善良很有爱心的女孩，海燕的许多好看的衣服都是她搜罗来的。电话中，好友的情绪很激动，甚至带着哭腔。
“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充满仇恨的眼神，我被那样的眼神打败。”她对我说。
原来好友下了晚自修一人坐在办公室批改作业，突然海燕走了进来向她讨钱，好友给了她一块钱，她不要，说是要十块。好友并不认识海燕，但是认出了她身上的衣服，便询问她是不是我的学生海燕，海燕一听到我的名字便逃也似的奔出办公室，可是好友的动作更快，一把便抓住了她，问她为什么又要假装乞丐出来讨钱，为什么要辜负老师对她的教诲。海燕始终不语，脸上是桀骜不驯的表情。好友没法，只好告诉她她身上的衣服便是自己送的，她或许希望海燕能因此心怀感恩同她交流一番，谁知海燕竟愤然起身，一下脱掉身上的外套，重重摔在好友的脸上，然后绝尘而去。
我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对海燕的眼神我再熟悉不过。这时这刻，我的心情同好友一样愤然，觉得自己的汗水和心血就这样被海燕糟蹋了，觉得可怜之人实在是有可恨之处，觉得海燕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不知好歹的东西。我郁闷不平，安慰完好友，便忍耐着等第二日到班上时再同海燕好好谈谈。可是海燕翘课了。我到处寻找，有人说看见她在河边钓鱼，有人说看见她又去偷东西，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海燕，只好给资助她的那位好心人打电话，得到的回话更让我吃惊，这位好心人也不愿意再理会海燕，原因是海燕从来都不愿意好好学习，而只懂得一味地同他讨钱。
我在海燕的家里终于逮到了久违的海燕。海燕还是跟我回了课堂。我不知道那个号称知识海洋的教室在海燕心中是不是彻底成为了四面墙的监牢，她总是来上半天课便逃上几天学，再被我逮到，再跟我回来，坐在教室里愣半天便又继续逃课。反复几次之后，我累了，海燕正式辍学。所有人，一起放弃了海燕，而海燕自己，或许她太小，她不懂得所谓命运的不公，不懂得如何爱惜自己，她只是向往学校之外的自由自在的天地。
海燕辍学以后，我碰到过她几次。一次，是我嫁作商人妇的那一年，去市场买菜，看见她在拐角处被两个女孩骂到哭，因为女孩说海燕偷了她们的东西。我见不得自己的学生被欺负，不管原因是什么，我朝那两个女孩大声喝斥起来，女孩们朝我投来异样的眼光，或许她们感到奇怪：在小镇，人们不是都讨厌海燕吗？女孩不敢再当我的面骂海燕，但还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我示意海燕快回家，海燕边走边回头，眼泪汪汪的，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第二次遇见海燕是在妈祖宫的戏台下。我站在人群中，海燕不知从何处钻出来，递给我两颗新鲜的枇杷便一溜烟跑走了。次日，我来到戏台看见海燕远远的就朝我招手，原来她见我晚来没位子坐，便早早地到戏台下占位置，此后每晚我都能坐在最中心最前排的位置看戏。我要拿点钱给她买东西吃，她连连摆手又一溜烟跑走了。
最末一次看见海燕，她骑着一辆单车，自由自在地逛荡在街道上。耳朵上戴着夸张的长长的耳坠。看着她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什么时候她才能幸福起来？
转眼多年过去，海燕已从我的生活里远去。但是午夜梦回，我的眼前总会晃动着一双桀骜不驯的愤世嫉俗的泛着鼠目之光的眼睛，我的心头沉甸甸的。后来我写了一些小说，女主的身上总是摆脱不掉海燕的影子。关于现实中海燕的命运，我既纠结，又力不从心，只能在文字里把海燕的命运安排得幸运些。她被一个叫书姿的女人收养了，尽管承受了自私的爱，但到底是衣食无忧的，她在我的笔下变得优雅而纯净。
此刻，逼仄的车厢内挤满了人，司机打开了车门，拦车的女孩轻盈地走了上来，整整齐齐的发辫，简单大方的卡通发夹，耳垂上缀着五角梅形状的水晶耳钉，一件中长款的绿色格子棉袄，棕色的雪地靴，可爱又斯文。她挤在人群中，手里提了个蓝色袋子，袋口露出一个簇新的蓝色夜壶的一头，一脸的无措。我感到吃惊，是海燕吗？是，不是。我迟疑着。这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五官虽与记忆中的海燕很是相像，可是亭亭玉立的身段和姣好的气质却又相距甚远。此时，女孩也注意到了我，她久久地回望着我。这清澈明净的眼神叫我打消了心头的疑惑，她不是海燕。正当我调转目光看向车窗外时，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你是老师吗？”
我的心怦怦直跳，掉头凝望女孩，女孩怯怯地带着抹羞涩，重复道：“你是老师吗？”
我还是不确定，问她：“你是……海燕？”
海燕斯斯文文地笑，我的眼泪竟在一瞬间就浮上了眼眶。我使劲朝窗户边挪了挪身子，腾出一小块位置，招呼海燕坐下，海燕一阵推脱之后终于坐到了我旁边。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像是一对走散多年的姐妹。
售票员过来售票，海燕竟掏出钱要帮我付车费，我拒绝了她，心里特别地感动。我询问了她近年来的情况，原来她真如我小说中设想的那样被一户有钱人家收留了，丰衣足食，日子幸福。她称呼收留她的那个女人为阿姨。“阿姨对我很好，我以后要报答她。”海燕一遍遍地强调。我拍拍她的头，告诉她其实付出的人并不一定要求回报，只要她自己珍惜自己珍惜幸福的生活，那阿姨就会很欣慰的。一路上我们闲话家常，她告诉我今天她进城是帮助邻居家一个老奶奶买夜壶的，因为小镇买不到。海燕再不是当年那个渴求别人关爱的孩子了，她也有能力去关爱别人。
这天晚上，我请海燕吃了晚餐，送了她两副耳环。
同我告别的时候，海燕说：“老师，小的时候我不懂事，没有学习，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那个时候我肚子饿，天天吃不饱饭，所以才……”
我点点头，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我了解，一个本应在父母怀里享受温暖的孩子却生活困顿，只能偷窃乞讨。我不想再让她回忆那些灰色的生活经历。
看着海燕花儿一般艳丽的身影，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同时一片阴霾又倏地升起：我是个称职的老师吗？如果我再用心些，她今日大概就不用说出“后悔”两个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