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梆声
在苏联参观访问20多天,自从到过列宁格勒,冥冥中我的耳旁总是响着那邈远的,若有若无,时断时续的梆声。那声音如天赖从黑暗的头顶传来,如游丝般纤细,却又象铁锤般沉重:嘭,嘭,嘭……撞击人的心灵,震颤人的胆魄,使你的神魂永远不得安宁!
到达列宁格勒的当天,早晨7点下火车,到下榻的布洛克宾馆稍事休息,吃过早点,主人和导游小姐便陪同我们去游览普希金城。普希金城距列宁格勒2.5公里,是彼得大帝为叶卡捷琳娜皇后修建的避暑胜地,俗称夏宫,又叫皇村。是欧洲有名的古典园林建筑之一,可与法国的凡尔赛媲美。
因为俄罗斯文学的奠基人普希金,以及后来的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契可夫、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莱蒙托夫等人都在这里生活过,年轻的普希金又在这里“决斗”而死,埋葬在这里,所以现在发展到8万居民的“皇村”,改名叫普希金城。
面包车沿宽阔幽静的莫斯科大街南行。街两旁伟岸的白桦树披上了新绿,晴空丽日,惠风和畅。导游小姐打趣说:
“你们中国客人真幸运,列宁格勒这个季节总是阴天多雨,很少见到太阳,昨天还下雨呢,你们一来天就晴了。”职业导游小姐优雅而有教养,沿途,她用甜美的嗓音不停地指点介绍:将近有300年历史的古城,现在发展到了500万人口。著名的涅瓦河和68条运河流过城区,与西面的芬兰湾,东面的拉多加湖组成河、湖、海交织的北欧“威尼斯”。
涅瓦河上21座大桥夜间可自动升降,供海轮通过;运河上有550座便桥,铁铸的栏干,钢浇铜铸的桥头雕塑,桥面车行如流。沿河沿街一座座哥特式、巴洛克式古老建筑,布满石雕铜塑,圆顶尖塔,金光熠熠,五彩纷呈,各具风姿,极少雷同。44座河心岛,l00个博物馆,500所教堂,历代沙皇的墓葬,纪录了彼得堡——列宁格勒这座历史名城、北欧军事要塞的历史陈迹,战争风烟和俄罗斯人民的古老文明……
车轮轻轻,轻轻擦过历史的陈迹,擦过历代沙皇去夏宫中途休息的捷斯敏斯基行宫,刚过了现已辟为博物馆的捷斯敏斯基大教堂,笔直宽敞的大街前面,蓦然出现一紫红色的圆形台地,台地上竖立着一块高耸入云的紫红色方尖碑。
“前面是胜利广场。”导游小姐轻轻地说,“是六十年代末,花了三年时间建成的卫国战争纪念地。包括胜利纪念碑,地穴长明火炬,地宫陈列馆和三组巨型雕塑。”
车在广场环形车道这边停下。我们下了车,从街边地道入口走下去,穿过近百米紫红色大理石地道,重新走出地面,已经来到占地近百亩的广场中心部位。广场南面,面对当年希特勒法西斯包围古城整整900天(1941——1944)的弧形包围圈,现在高高耸立着高达l6层楼房高的胜利纪念碑。纪念碑如一把鲜血浸透的不屈不挠的利剑,当年曾斩断希特勒的魔爪,粉碎敌人的包围,迎来了卫国战争的胜利。
纪念碑正前方的一组工农兵雕像,显示出列宁格勒人民保卫国家,保卫家乡的英雄气概。战前,列宁格勒有300万人口,战争中牺牲了整整100万,加上流离失所的,战后仅存60万居民。纪念碑两侧,数米高的紫红大理石台座上,两组比真人还高大一两倍的群雕,—组题为“苦战希特勒”,一组题为“欢呼胜利”。
走过米黄近赤的大理石平地、台阶,我们从纪念碑的一侧,朝圆形台地中心凹入地底的环形地穴走去。我们恍惚走向那血与火,泣与泪的年代。百来平方米的露天环形地穴,四壁用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紫红带灰的花岗岩砌成,那似乎象征古城久经磨砺的城垣,又仿佛是100万牺牲者用尸骨筑起的抗击敌人的铜墙铁壁!地穴中心,紫铜铸造的“灯台”上,喷出一股脸盆大的长明火炬。那是地心喷吐的火焰,是烈士的热血在燃烧吧!
地穴周围是环形地宫陈列馆。通过黑色大理石甬道,两边各有一个高大宽广的黑色展厅。甬道两边和展厅四周的墙壁上,串珠一样连辍着900支幽幽烛光。讲解员解释:那象征着敌人围城900天,900天抗击敌军的牺牲者的英灵永垂不朽。展厅两头的墙壁上,两幅巨型油画,再现了城市保卫战的艰难苦绝。当中一面墙上,数十平方米的黑色大理石用金字镂刻着部分知名烈士的名单。对面靠墙陈列着军民使用过的枪枝、火炮和被敌人的炮火烧残、被子弹洞穿的军旗。玻璃陈列柜里,有牺牲者血迹斑斑被炮火撕成布条条的血衣,有被子弹击穿扭曲的钢盔、军用水壶,还有被烧去了角又染上血的党费证、日记本、书信、誓词和红军的符号、臂章……最不忍看的是:一个地坑里用玻璃罩罩着的一堆堆骷髅、白骨,有老人、有小孩、有七尺男儿、有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黑色大理石吸收了所有光线,讲解员突然停止了解说。
地宫里蓦然变得像宇宙间荒寂的一个“黑洞”。凝重得使人血液滞流,静穆得令人窒息。忽地,一种声音,始而纤细如绣花针,继而惭渐如锥子,如棒槌,似从地心,从头顶,从四面八方,穿透“黑洞”,穿透黑色大理石墙壁,钻进耳膜,撞在心灵上!嘭、嘭、嘭、嘭……我们所有的人——包括整队来瞻仰凭吊的戴红领巾的苏联儿童,都被这天籁之声震慑得僵直了,木呆了。我看到苏联儿童眼泪长流,拄着手杖的老人浑身哆嗦,年轻的女伴扑到了男人的肩上……
“希特勒法西斯围困列宁格勒将近三年,”讲解员的嗓音轻轻地,轻轻地,仿佛生怕掩没那“嘭、嘭”的天赖声,“三年后城市死了,没有了,成了一片废墟,一片瓦砾堆。但是侥幸活下来的人民没有投降!在敌人炮火硝烟笼罩下,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他们用木槌敲击木梆,或者敲击刚刚燃烧过的木头,相互传递这样的信息:人还在,城市还在!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城市就决不会投降屈服!”
从列宁时代走过来的苏联人民,是不屈的人民,坚忍不拔的人民。这气壮山河的声音,穿过历史的墙壁,穿过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一直传送到今天!
那以后,在苏联参观访问的日子,不管是在人声喧哗的白天,还是在万赖俱寂的夜晚,我的耳膜上,总是若有若无,时断时续地响着那沉重凄砺的木梆声。
临离开列宁格勒的那天上午,主人陪同我们去凭吊卫国战争无名烈士陵园。那陵园总共掩埋着50万牺牲者的骨灰。其中4万名军人,46万名城市居民。我们带了一束鲜花,走进陵园庄严肃穆的门楼,前面一条四五百米的宽阔大道,大道两边是一块块鳞比栉次,大理石镶边的长方形茔地,墓碑上刻着某年牺牲者的人数。他们的骨灰掩埋在这里,如今长成了整整齐齐的一片青草。所有茔地的草坪上,都摆着一束束鲜花。不时可以看到有年轻人搀扶着的老妪,在茔地间盘桓,或弯腰拔出几根杂草,或供上一束新的鲜花。还有带来水果,面包和盐祭奠的,那里也许长眠着她的丈夫,或者父亲、兄弟。在大道尽头,我们向手捧橡树枝的苏联英雄母亲雕像(著名的一座雕像),献上鲜花。这时,我又真真切切听到了那沉重的梆声,不可能是幻觉。那声音恍惚从坟茔里,从陵园外沿的花圃,从无边无际的白桦林传送出来。
我情不自禁循声朝坟茔中一条小路走去,走近花圃,那梆声在白桦林中回荡。蓦然抬头,白桦林中有千万双眼睛张望过来,审视着我,审视着我身后的世界。就象那梆声,穿过历史的时空,张望着影响着今天在他们身边所发生的一切……我惊疑地揉揉眼睛,然后才发现那是白桦树干上一块块酷似眉眼的黑色疤痕。不过也难说,那白桦树斑上也许真的隐藏着50万双无名烈士灼灼逼人的目光……
后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红墙下的列宁墓,瞻仰列宁的遗容,在伊尔库茨克、勃腊茨克、安格尔斯克下榻的宾馆,观看俄罗斯加盟共和国“议会”关于竞选总统没完没了的辩论的电视节目时,我的耳边又真真切切听到那穿过历史高墙透过来的沉重的梆声,眼前又恍恍惚惚浮现出白桦树林里千万双灼灼逼人的目光!
我想:苏联人民不会忘掉那震撼肺腑的梆声,也不会无视先辈期待的目光!
谁知道呢?从苏联访问归来不到一年,列宁缔造的苏联解体了!连我们在苏联新结识的朋友都联系不上了。前苏联变成了现在的俄罗斯,人民选择了完全不同的民主社会制度,他们把列宁抛弃了。然而,他们能遗忘发自地心深处,白桦林中那沉重的梆声吗?只要不忘记那场可歌可泣的卫国战争,人民比原来生活得更幸福美好,我们又何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