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丛中忆香椿
昨天,我打开兆凤带来的食盒,惊喜的发现,竟然有一盘喷香扑鼻的香椿炒蛋。那嫩嫩的香椿芽儿,晶莹剔透,犹如玛瑙、翡翠,还散着一股浓郁的芬芳和春天的气息。多年没有吃过了,那味依然还是那么香。
记忆中,香椿芽在我们东山可是春天特有的时令菜,春风一起,到处都是。
那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节,小雨润如酥,青青草儿探出了头、伸直了腰,梨花带雨,桃花含笑,溪涧唱歌。房前屋后,田边河畔,或孱小或粗壮的香椿,伸出了头,把积攒了一冬的力量、酝酿了一冬的情感,在枝头绽放,堆砌成紫红的霞,香飘飘的传遍了大街小巷。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斜风细雨里,春姑们青箬笠、绿蓑衣,纤纤玉指采下紫红的嫩芽,绿色的棕叶捆成整齐的扎,轻轻放入竹篮,盖上碎花蓝布褂,轻启莲步,在喧闹的大街或悠悠的小巷,吆喝成一曲绵绵的歌。
老屋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很高大的香椿树,在孩提时,就是我的玩具,吃它香嫩的叶子,拿它修长的叶茎做运算工具。
春天三月,天气温暖且舒适,除了下雨天外,到处都是绚丽多彩的阳光。院子很大却不空阔,除了那一棵香椿树,白色的杏花、粉色的桃花,一簇簇一团团整日热烈地盛开着,一直开放到四月底。院子深处的几株梨树更是绽满了花蕾,笑靥般地拥立枝头,人走到哪里头上身上便挟着了它那清馨的香气。邻家小妹阿娟便会跑来摘下,将五六朵花攒在一起,插在发辩上。或者,把三二朵平分开来,挂在耳朵的两边;我则一边用手逗着小妹的胳肢窝,一边唱“喇叭吹,花轿到”,小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可是那棵香椿树就是不开花,好在它非常的粗壮,我和阿娟伸展双臂却怎么也环抱不过来。有一次,我们发现在它的树根下面,还密生出许多笔直的幼苗,活泼泼地迅速生长着。祖母说香椿树是根生的,它只要有根在,就永远有小香椿生长出来。
原来,那棵大香椿就是这些小香椿的妈妈,它孕育了它们,自己却老了。后来,每当春天来临,采摘春芽的时候,我就央求祖母、母亲以及阿娟,专采小香椿吃,不要动老香椿树上的嫩芽,母亲总是笑嘻嘻地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
香椿分野椿和家椿两种,野椿大多长在田头地坎。那时,我大概六、七岁,每到四月香椿发芽后,常跟着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去掰香椿,有滋有味,兴趣盎然。
一大早,我们男孩子就像猴子一样,机敏地攀附上香椿树,两腿一盘,坐着或干脆立在树杈上,风吹得树摇来晃去,却无奈我们何。我们有的拿着挠钩,有的拿着竹竿,只就椿芽上一钩或一按,椿芽便如一支力竭的箭镞,倏然落下。树下呢,则必定有三、四个女孩子在捡拾。边捡边吃,待吃得不想再吃,方将椿芽捡入柳条篮中。快到中午,阳光照到头顶上时,我们从树上下来,平分了香椿,便高高兴兴地回家。这样,午饭时的饭桌上,便有了一盘时鲜的菜肴——焯香椿,绿绿的,香香的,诱着人的胃口。不到一周,田野上的香椿便被孩子们掰完了,原来在风中摇头晃脑,生机勃勃的香椿树,立刻显得光秃秃的。不过,不用担心,过不了几天,这些树上就会重新长出椿芽,香椿是越掰越旺的。
香椿刚掰下来有股怪怪味道,但祖母把它拌着鸡蛋一起炒,就特别好吃。可惜,那时候鸡蛋极少,大多都是做焯香椿吃。祖母的手艺特别好,只是她常说椿菜“发”的,所以,家里不常吃。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原野上和家院里熟悉的香椿树,那掰椿芽、吃香椿的情景,渐渐的成了遥远的回忆,只能在梦中重温。就在我入上海的小学读书的第二年冬天,祖母不幸去世,听母亲讲,祖母临谢世前,还很惋惜地说:“能吃上一口鲜香椿就好了!”当时,正是冬季,北风怒吼,万木凋零,离春尚远,哪能采得到嫩椿芽。
再次吃到椿菜,是在母亲化疗后回东山养病的那段日子。母亲化疗后的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壮,我每次回去,她都会掰些嫩芽。在那些日子里,我再也不管是不是老香椿树上的嫩芽,只喜欢吃它。尽管吃到后来。香椿有些老了,但是只要我提出要求,母亲总是满足我,她从老枝上掐下嫩叶,用鸡蛋裹了,做给我吃。整整二年,每次回家乡,母亲不断为我做着可口的饭菜;而每次离家,母亲都会炸一罐头瓶椿油,让我带着回上海,与父亲一起慢慢享用。
那年的六月中旬,我刚走进家院,忽闻幽香袭来。抬头一看,院里的老香椿树竟然开花了。纯洁的香椿花和羽状香椿叶好似一层层白的云、绿的云,相互交织着飘在庭院的半空,淡雅、俊逸、养眼、爽心。它香气四溢、浓郁扑鼻。许多鸟儿赶来聚会,在树的枝杈间,“叽叽”地叫,或独唱,或对唱,或合唱,呈现出鸟语花香、热闹非凡。
老家的香椿树,几十年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它开花。母亲笑着告诉我,香椿是很少开花的,一般要过六、七年才开一次,而且它从不与别的花朵争春,总要到桃花、梨花、杏花开过之后才开。
那段时日,是我和母亲最开心的日子。那近似茉莉花的味道沁入心房,使人未酒先醉,惬意地枕着暗香入眠。可惜,好景不长,就在当年的九月,母亲与世长辞。
至此,我再也没有看见过香椿树开花,也没有吃到过可口的椿菜。
新春三月,我在春雨中回到老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院里的那棵老香椿树。当我走向它时,铅灰色的天空正飘洒着细密晶莹的雨珠,它的鹅黄幼芽被雨水冲刷着,那么鲜活油亮,一种很浅的淡绿的颜色,在略为苍白的初春的天气里,显得那么无羁和张扬。
我轻轻抚摸着它的枝干,泪水滴落到它毛茸茸的叶片上。我知道,在泥地的深处,老香椿树的根部一定生长着小香椿树。老香椿树正用自己深蓄着的爱和养分源源不断地供给这棵小香椿树,把自己对生命的渴望附注在这棵小香椿树的身上。我深深知道,那棵小香椿树,一定会在母亲的滋润下茁壮成长,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