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齐宣王
那一年的春天，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一簇簇的，红的艳丽，粉的娇嫩。七岁的我缺了两颗大门牙，兴奋地穿梭在花从中。而邻家男孩张文彬却神气地冲我挤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叫我丑丫头。我才不管。照旧缠着他给我讲故事、捏面人、烧鸡蛋、烤地瓜。甚至不肯叫他“文彬哥哥”。我只叫“哥哥。”
花间，是一个白脸、大眼、挺鼻梁的男孩子和一个黑脸、小眼睛，扁鼻子的女孩子。
我十三岁那年，哥哥已经开始准备考大学。可我仍粘着他四处搜集各类文学书籍给我看。晚饭后，我粗着嗓门从屋后的阳台上大叫：哥——我要看书。哥哥便会马上拿几本书朝我家奔过来。笑着听我五音不全地唱：“我是草原上一只自由自在的小老鼠——”
后来，哥哥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外地一所名牌大学。我无所事事了一阵子，又开始滋滋润润地过日子。放长假了，哥哥会回来。每次都给我带一摞书。他不再叫我丑丫头。可我知道我不漂亮。眼睛周围依旧有几颗淡淡的小雀斑，也依旧是小眼睛、扁鼻子、和黑得健康的皮肤。
十五岁，我还是每天嘻嘻哈哈地读书、记日记、写文章。豪言自己将会是未来的大手笔。整天快乐地唱着自编的歌：“我是一个可爱的灰姑娘／我的窗外有一尊金碧辉煌的宫殿／那里住着一个快乐的王子／有一天他将宫殿系在稻草上／我们便开始／环游世界。”
十六岁，我考进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整天除了努力地学习，还勤奋地写作。活跃在校园文学社的编辑部里。十七岁时，我却喜欢上了隔壁班上的阿飞。那是个长相酷似哥哥的男孩子，却比哥哥多了份不羁和玩世不恭。说白了，充其量那只是个混混学生。我却喜欢极了他打着口哨，将手插在裤袋里的酷样子。并不可自拔地陷进他不在意的目光里去了。
我想，爱一个人就要说出来，而不是只将对他的喜欢埋在心里。十七岁，“爱情”在我的词典里就是要和自己所爱的人勇敢地目光相对视。我于是跑到阿飞班的教室门口将他叫出来。我说：“阿飞，我喜欢你！”他很愕然。我确立刻跑掉了。我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没情调地向一个男孩子示爱。好歹，我也算得上学校数一数二的才女呀——所谓“晓风残月，才子佳人”，说的就是文人的浪漫。
可是第二天，阿飞神气地冲我吹口哨。我于是就跑出来。让他牵了我的手第一次跷了课。阿飞可真会玩。从摩天轮到过山车，到冲浪溜冰，我尖叫着看他颇有成就感地笑。似乎，我叫得越大声，阿飞的笑容就越得意。眼见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学生就要沦入万劫不复，我却毫不犹豫地只顾跟了他向前冲。后果都看不到。
很快就到了放暑假，哥哥回来照旧带给我几本书——惠特曼的《草叶集》、张爱玲的《散文全集》、和一本夏勃郎朗特的《简爱》。我刚拿起来，阿飞就打电话过来说他在几个同学的聚会上，限我三十分钟之内赶到。每次都是这样，对于他的呼叫，我总是有求必应，有叫必到。抛开一切都不顾。这次也一样，我撂下书就往外跑。哪知半路车子抛了锚，快到市里了了又塞车。我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到边一个人都看不到。
我闷闷不乐地又回来，发现哥哥还没走。在我房里翻我乱七八糟的笔记本，桌上铺着一张被我揉成一团又被他展开的纸，那上面写满了阿飞的名字。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哥哥沉思地说：“咱们的小可丫头谈恋爱了？他怎样？你们要一起努力，考上大学。丫头你还练笔吗？你不是说将来要成为脍炙人口的大手笔吗？”
我汗颜。我已经好久不曾动笔写文章，期末考也一塌糊涂。我和阿飞成天拉了手海吃海玩，我纳闷为什么爱情带不来我灵感，也让我看不到任何前途。
结果第二天阿飞就和我闹翻。他说几个哥们都带了女朋友，我却让他在朋友面前打了脸。任我怎么解释都不成。我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他却打开我的手不顾一切地走掉。他说你也不照照镜子，凭你也敢让我丢面子。
回到家，我关上门蒙在被子里恸哭不止。二十四小时不肯出来喝水吃饭，也不肯睡觉。我仔细看镜子中那个双眼红肿、眼角几个小雀点、鼻子不挺、皮肤不白的女孩子，实在不漂亮。站在帅气的阿飞身边，也实在不能让他引以为豪。而我唯一能让他在他那一群混混朋友跟前炫耀的似乎就是我“才女”的名气了。他搂了我的肩膀给学校的乱崽介绍时会这样说：瞧，她就是那个会写文章的杨可。样子很神气。我自己也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我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女子。可我还莫名其妙，我的爱情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我哭够了，想够了，把门打开。于是看见哥哥正坐在我家的沙发上看着一本书。太阳已经老高了。爸妈也大概都已上班。
眩晕让我站不稳脚步。我摇摇欲倒。哥哥起身扶住了我。我于是又哭起来。将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我说哥哥呀，你为什么再不告诉我，说我是个丑丫头——说着说着就脑昏昏然地晕了过去。
醒来，我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哥哥握着我的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一丝疲惫。哥哥说，小可，你太虚弱。医生说你需要补充一点能量。爱情，让我那颗仿佛被淘空了的心变得容易感动。我不知不觉又让眼泪溢满了眼眶。这次却不为阿飞。
那天回家，在那条长满牵牛花藤的小路上，哥哥坚持要背我。他的背脊宽厚而温暖。
“小可？”哥哥叫。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温柔。
“恩。”我趴在哥哥的背上。弹着双脚。
“你听过钟无盐的故事吗？”哥哥说，“她是战国齐宣王的王后。高额斜目，肥膊大椎，驼背突胸，枯发稀疏。四十岁了还没嫁人。可她却以自己的才能让日渐衰败的齐国渐渐兴旺。国事昌盛。而成为齐国的王后。小可——与其相比，你可算是美女。”
我抬起头。哥哥怎么从没跟我说起过这么美丽的故事呢？同时，我也明白了，阿飞，他只不过是我成长旅程中一些凹凸不平的小坑而已。让我在奔跑的过程中不断地将左脚绊在右脚上。无疑，他不是我生命中的齐宣王。我深信上天待我是公平的。我只不过是还没等来我生命中的齐宣王。
我立即停止悲伤。可眼泪却流出来。我说，“哥哥，你的背好温暖——”
第二日，哥哥帮我制定了复习计划。我开始恶补被落下的功课。离毕业还有一年，我还有足够的时间找回那个自信、快乐的我。暑假很快便过去了。哥哥就要返校了。走时他跟我说，“小可，有时间了，无聊了，就看看那本《简爱》。那里面有你想要的爱情。爱，不是一个丢弃自我、一味迎合的过程，更不是要改变一个人以求证他的真心的过程。爱——是一个崇高的过程，崇高到，希望一个人幸福、好，到自己都觉心酸的过程。”哥哥的声音很动情。脸上的表情却使他看上去象个哲人。
我望着哥哥，心里便有一种类似于儿时满满的幸福。溢出来。
哥哥毕业那年，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哥哥所读过的大学。哥哥去上海打天下。走时，他象小时侯那样揉着我的头发，叹着气说：“丫头，你要好好读书。快点长大。”语气里满是舍不得。
我却拍拍他：“好男儿志在四方。哥哥，你就走吧！”
在学校，我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接触大量的文学书籍。同时勤奋地写作。不断地有文章在校刊、杂志、报刊上刊登出来。有男孩子写信要跟我约会，我都笑笑，置之一边。象个高傲的公主。我不再盲目地追求和崇尚爱情。经过一切，我深切地明白，只有不断地充实和完善自己，我才能看到自己的闪光点。也才能在我生命中的齐宣王出现的时候，不至于轻易错过。
就这样我迎来了我二十二岁的生日。那晚，我去学校的机房里上网。以“无盐”为名，随便点进了一个聊天室。却意外地发现一个叫“齐宣王”的人一直在那儿静观其变。
我大惊。沉默良久，还是忍不住打了一行字过去：“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你来此，是寻你的江山吗？还是寻你的美女？”
很快，他便有了反映：“溺水三千。我却只爱我的无盐。”
我感叹：“世间无盐何其多。可齐宣王却只有一个。”
“不然。上天每造一个无盐，便必定同造了一个齐宣王。”稍息，又加了一句——“你是吗？”
我思忖良久。游移双手于键盘之上，“我是。我正在耐心等候我生命中的齐宣王出现。你呢？你的无盐，她出现了吗？”
“是的。她出现了。实际上，她一直都存在于我的生命里——可我想，她大概只当我是个哥哥吧。而忽略了这份哥哥式的爱情。”
过了一会儿，电脑屏幕上又现出一行：“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用这个名字来这儿碰运气。你信吗？好运气并非人人都有。但好运气又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我心里狂跳不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久，他又追问：“小可？？？是你吗？你还在吗？”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一直在等候我生命里的齐宣王出现。可原来不经意中，我的齐宣王很早就站在我的背后。看着我健康长大。我马上接通了他的语音连接。我说——文彬哥哥，我想你了。我要见你。
走出去，一轮圆月挂在校园的天空。几颗稀疏的星子早失去了颜色。在我的心里面，是满满而潮湿的幸福。
男人树
